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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下笔如有神 ...

  •   窗外的小雨直下到申时才停,阿武靠着软枕读着石头记,听着窗外雨声住了,便踱到窗前,瞧见冬青正领着宫女们将院里盖在花花草草上的粗布撤走,心下疑惑,便起身走出寝殿。

      “这是做什么?”

      冬青见她出来,便走到她身边扶着。“回主子,怕这些花儿被雨打落了,便用布盖着。”

      阿武闻言好笑道。“这是什么道理,若经不起风吹雨打,便教早早打落了去,开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

      冬青闻言语塞。

      “往后不用如此。这些花儿草儿吹吹风淋淋雨才长得更好,若只贪恋这一季花开,倒不如插几株假的好了,四季都不落。”阿武指着冬青头上的绒花道。“喏,就像你头上这朵。”

      冬青闻言笑了。“主子说的是。以后就把这规矩改了。”

      “快进去换身衣裳,瞧你都湿了。”

      “嗻。”冬青转身正待回殿内,却瞧见皇帝就站在不远处。

      “皇后在说什么?”

      皇帝一脸不悦走进皇后寝殿。阿武瞧着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又是在哪惹了一肚子气。

      “给皇上请安。”

      皇帝一屁股坐在主位上,冷脸道。“皇后可是觉得这绒花不好看?”

      阿武思量片刻,终于明白皇帝这臭脸从何而来。富察皇后提倡节俭,不喜珠光宝气,只教宫中匠人用绒花做头饰,替代金银珠宝,是以宫中上下皆以绒花为饰,衣着打扮也以朴素大方为主。她方才不过开了个小玩笑,不曾想这小心眼的皇帝给听见了。

      真是丧气。

      “皇上您多心了,臣妾没这么说。”阿武并没有服软,既然提到富察皇后,那必定与那知画姑娘脱不了干系。

      皇帝没料到阿武选择正面刚,心里越发气堵,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阿武则气定神闲坐在一旁等他发难。

      皇帝喝了口茶,把火气压下去,开口道。“永琪年纪不小了,朕想着给他先挑个侧福晋,尽快把婚事办了。”

      阿武一挑眉毛。“这嫡福晋还没进门,就急着挑侧福晋,皇上,这似乎不大合规矩。”

      “这有什么。嫡福晋事关重大,要精挑细选,先让侧福晋进门也不是不可。”

      阿武瞧着皇帝态度坚定,便也顺坡下驴。“那皇帝可有合适的人选?”

      皇帝从袖中拿出一本名册来,递给她。“索绰络氏,左都御史观保的女儿,还有完颜氏,内务府大臣公义之女,这两个都不错。皇后你看看吧。”

      阿武拿过来瞧了一番,不置可否。“既然皇上觉得不错,那就按皇上说的办吧,只怕皇太后那儿不依。”

      皇后轻轻松松点了头,皇帝有些意外,原以为皇后会拿规矩二字堵他,本还准备了许多说辞,这下全没用上。

      “既然皇后没什么意见,那我去回皇额娘。”说罢,皇帝便抬脚走了。

      阿武心里白眼翻上了天。长情不是过错,过了头就有些过分了,惹人生厌。她实在也是讨厌那拉氏这尴尬地继后地位,得不到半分真心宠爱,只维持着皇后的空壳子。真想不明白,那拉氏做错了什么,竟落得如此下场。

      阿武心中烦闷,把书一丢,打算趁天色尚明,出去逛逛。

      群芳斋里,四格格、晴格格和明珠格格凑在一起研究名人法帖。皇后娘娘从珍宝阁顺来的宝贝里有一本《快雪堂法帖》,乃是前朝遗臣冯铨收录晋、唐、宋、元法书,自王羲之至赵孟頫,共二十一家八十馀件书迹,原刻于石上,又经拓印成册留存,其中便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遂以此贴为名,当中还有《兰亭序》的唐摹本。

      三人凑在一处观赏着名家真迹。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全贴二十七个字,以圆笔藏锋为主,起笔与收笔,钩挑波撇都不露锋鋩,由横转竖也多为圆转的笔法,结体匀整安稳,显得气定神闲,不疾不徐。

      晴格格观之道。“王守军之笔圆劲古雅,意致优闲逸裕,味之深不可测。”

      四格格素来喜欢赵孟頫,闻言开口道。“王守军下笔内敛沉潜,我更喜欢赵子昂,锋芒外露。他的《汲黯传》用小楷书就,结体妍丽,用笔遒劲,有隋唐之风。 ”

      明珠格格尚未见过四格格写字,不由好奇,未等开口晴格格便撺掇她写一副来瞧瞧。

      四格格推辞不过,只得提起一支白云笔。“近来常习赵子昂的行书,写的不好,你们可不许笑我。”

      晴格格催她道。“这宫里就属你爱习字,你若是写得不好可还找谁去,快写快写。”

      四格格提笔凝神,下笔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再看纸上四行行书,乃是一首七言绝句。

      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事,云在青天水在瓶。

      笔力深沉稳健,气势恢弘傲放,结体严谨端庄,笔风雍容洒脱,足见赵子昂之精髓。

      “福慧这字当真是妙极。”明珠格格出声赞道。

      晴格格亦点头称赞。“好些日子没见你写字,越发精进了,这幅字我就拿走了,多谢妹妹。”

      明珠格格急忙按住她。“这可是在群芳斋写的,该归我。”

      晴格格不听,只问四格格道。“福慧,你说这字给谁?”

      四格格写了题跋,勾了一方私印,起身笑道。“若是紫薇姐姐不嫌弃,这幅字就赠与姐姐。”

      明珠格格闻之大喜。“多谢多谢。”继而得意地看向晴格格。

      晴格格假意气恼道。“福慧你偏心,我不管,你可要再给我写一副。”

      “晴姐姐,你欠我的画儿什么时候给啊。”四格格斜睨着她笑道。

      晴格格一听便连忙转了话题。“哎呀,我觉得颜鲁公的这篇寒食帖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纵横有象,低昂有态,真是书中佳品。”

      四格格笑着瞥她一眼,不再纠缠前债。“斯人忠义出于天性,故其字画刚劲独立,不袭前迹,挺然奇伟,有似其为人。”

      明珠格格亦点头道。“古人云,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

      “晴姐姐,你素来最喜怀素和尚的字,不如给我们开开眼?”四格格笑道。

      晴格格倒也不推辞。“虽然我习得不好,不过给你们取笑就是。”说罢提起狼毫笔,饱蘸浓墨,屏气凝神落于纸上。

      只见她运笔迅速,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随手万变,而法度具备。明珠格格心下赞叹,这岂是短短时日能成就的功夫。

      “佛言吾视王侯之位,如过隙尘,视金玉之宝,如瓦砾,视纨素之服,如敝帛,视大千界,如一诃子,视阿耨池水,如涂足油,视方便门,如化宝聚,视无上乘,如梦金帛,视佛道,如眼前华,视禅定,如须弥柱,视涅盘,如昼夕寤,视倒正,如六龙舞,视平等,如一真地,视兴化,如四时木。”

      百余字挥毫掣电,怪雨狂风,变化万千,直教人拍案叫绝。

      “这是四十二章经?”明珠格格道。

      “真不知这天下间还有没有你没读过的书?”晴格格收笔起身,闻言讶然,不由得叹道。

      晴姐姐天天陪老祖宗焚香礼佛,都快成半个出家人了。四格格赏着这幅草书,笑道。

      “你又取笑我。”晴格格作势要抹她一脸墨,四格格笑着躲开。

      “若是哪天我开悟证道了也学那怀素和尚出家去,留你们这些个凡人受那爱欲之苦脱不出苦海。”

      四格格和明珠格格闻言大笑。“是是是,师太您快点得道吧,好度化度化我们。”

      笑闹一番,明珠格格接连得到两幅佳作,便也献丑写了一篇。

      “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六艺之奥,莫重乎银钩。昔秦丞相斯所见周穆王书,七日兴叹,患其无骨。蔡尚书邕入鸿都观碣,十旬不返,嗟其出群。故知达其源者少,暗于理者多。近代以来,殊不师古,而缘情弃道,才记姓名,或学不该赡,闻见又寡,致使成功不就,虚费精神。自非通灵感物,不可与谈斯道矣。今删李斯《笔妙》,更加润色,总七条,并作其形容,列事如左,贻诸子孙,永为模范,庶将来君子,时复览焉。”

      四格格、晴格格左右屏气观之,只见那百余字清秀平和,高逸清婉,流畅瘦洁,正如其人,清扬婉兮,婉如清扬。

      晴格格瞧着眼前人专注于纸上,幽幽叹道。“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治浮霞。世人将卫夫人的楷书称之为簪花小楷。我与福慧不过是临摹前人,仅止于形,可却无法学得赵子昂、怀素之神,紫薇姐姐却如卫夫人转世,深得其魂,真正字如其人,人如其字。”

      “能遇见姐姐,真是三生有幸。”

      上官婉儿瞧着那双清凉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神。继而淡淡一笑。“晴儿言重了。自幼娘亲教习,便以卫夫人为师,日日临摹,《笔阵图》、《急就章》临了几百遍,想忘也忘不掉。”

      提起娘亲,四格格与晴格格以为是明珠格格夏紫薇想起了亡母,正欲开解,忽听她笑道。“除了这簪花小楷,其余各家也都临过,独爱那鸟虫篆,闲时时常写来逗趣。”

      四格格闻言来了兴致。紫薇姐姐快写来瞧瞧。

      鸟虫篆,笔画做鸟、虫形,盛行于春秋战国,至当朝已是很少见了。二人瞪大眼睛看着明珠格格在纸上画“鬼符”。

      “这是一个字?”四格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字是没看出来,倒是能看出有几只鸟。一、二、三、四、五,有五只鸟。”

      “噗。”晴格格笑道。“难道这字念五鸟不成。”

      “这是鸟篆。是个寿字。”上官婉儿笑道。

      “居然是个寿?真看不出来。”四格格连连摇头。

      上官婉儿提笔又写了四个字。起笔处皆画有鸟头。二人看了半天,勉强认出“明”“月”“高”几个字。

      “明月高照?”晴格格猜道。

      “正是。”上官婉儿点头,又写了八个字。

      “这是静字。”四格格叫道,头一个字倒不难认,往后的可真像画符一样。“静什么呢?”

      二人不精于篆书,看着八个字,把“静”字开头的话猜了一遍。

      “静以修身?”晴格格看着明珠格格点头,才终于猜中了。

      “俭以养德?”四格格看着眼前几个字,仍觉得不大像,尤其最末尾的德字,怎么看怎么像个乌龟。

      三人玩了一阵看图猜字,意兴方休,又各央明珠格格写了两篇鸟虫篆书。一副“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赠与了晴格格,一副“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赠与了四格格。

      天色已晚,二人不得不起身告辞。明珠格格起身将二人送出宫门,瞧着天色暗沉,月挂柳稍,因白日下了一场雨,云絮未散,将那月亮半遮半掩,远处三两颗星辰遥遥作伴。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啼莺散,馀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埽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上官婉儿立于殿前,婉转低吟,半晌,转头瞧见金锁一脸不明所以,淡笑一声,转身回了书斋。宫门口立着一人,隐在暗处,默默不语。

      “片红休埽尽从伊,留待舞人归。”她看着那人转身入殿,踌躇了一会,还是移步走了进去。

      守在门前的宫女们见她来了方要出声,被她抬手止住,众人识趣地挪到了殿外廊下。书斋里明珠格格正伏案挥毫。地上散落几张纸,草行篆隶,一句诗文七八个字倒有两三种笔法。

      上官婉儿听到身后脚步,并未停笔。阿武走到她身侧,瞧见纸上正中虫篆写了山鬼两个大字,复又换了细笔右起篆楷草行隶分别写下了六行诗。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笔法不同,但每个字都相同大小,辗转相承,篆书结构圆奋,章草飘扬洒落,古隶郁拔纵横,小楷格仿簪花,将每种笔法之承接变化融于六行诗中,自成一体。

      她独爱篆书,通习各家笔法,闲来也常做这样的趣图,她还常常笑她卖弄技艺,华而不实。她则回击道,字之千变万化总不离其宗,笔法不过是虚表其形。“圣上,难道我写的不好看吗?”

      阿武心中一动,上前握住她执笔的手,在山鬼二字之左亦写下六行诗。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上官婉儿身子陡然一僵,继而那人身上的气息将她整个人笼住,鼻尖似是又闻到了那清冽的龙脑香。执笔的手被那人握住,便卸了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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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下笔如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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