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Pander

3、酒精

　　杨清回到家后，天已经黑了，客厅里的灯却亮着。

　　他换上拖鞋走进去，果然看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妆容艳丽的女人。

　　瞥了眼空无一物的茶几，杨清从厨房里拿了一个杯子。

　　给女人倒了杯果汁，自己则拎了一打啤酒坐在女人对面。

　　揭开啤酒的拉环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杨清舒口气，这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杨红推开果汁，也拿了一听啤酒打开，“我来瞧瞧你还活着没。”

　　杨清笑，又灌了一口啤酒：“现在看到了？该不会以为我会寻死吧？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大千世界我还没看够。只要老天爷不收我，多活一天是一天”他说完便不再说话，兀自灌着酒。

　　杨红也不说话，陪着他喝，地上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的啤酒罐。

　　杨清喝酒不上脸，也不闹腾，喝再多也看不出来。即使醉的神智不清，眼神依旧亮着。

　　赵焱曾打趣说：“你这样吃亏的很。上了酒席，人看你的样子就像是没喝酒，还不得使猛劲儿给你灌酒。相比起来，那些喝一杯就上脸的倒能躲过去。”

　　每每提到这些，赵焱总会郑重其事的按住杨清的肩膀，用少有的严肃语调说：“总而言之，不许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喝酒！绝对不允许！”

　　不止是赵焱，向来和赵焱不对付的杨红，以及小叔杨舟也是同一番说辞。

　　真实的原因，杨清不解，而他永远也不会了解。

　　另外三人却心知肚明。

　　赵焱生的白净，脸皮子不知是比别人薄还是怎的，往往只是一杯啤酒的分量下去，脸就熟透了。要是他再装装头晕，做出不胜酒力的模样，便不会有人再给他灌酒。但实际上，他酒量好的很，杨红从未见过他喝醉的样子。

　　杨清不同，曾经，一杯啤酒就足以让他晕头转向。不止如此，酒精之于杨清，有种特殊的作用。

　　杨红叹口气，头仰在沙发顶上，听着杨清一口一口喝酒的声音。

　　她记得杨清第一次喝酒，是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虽然她并没有亲眼目睹就是。

　　那天杨红在陈记糕点排了半天队，订了一个三层的大蛋糕。小叔杨舟定好了包厢，叫来了相熟的亲朋。一伙人，其中大多是叔伯之辈，加起来大约有二十三四人，聚在包厢里筹备着着给寿星杨清庆祝成人礼。

　　左等右等，一直等到约定的十九点之后一刻钟，人没等到，却等来了杨清的电话。电话那头的赵焱似乎颇为无奈。

　　“阿清他醉了，怎么都叫不起来……啊啊，阿清，别再喝了……喂……嘟——嘟——”

　　电话那头传来阵阵忙音，杨红拿着被挂断的电话站在包厢外的走廊里，都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舟从包厢出来找到杨红，在听说事情起末之后，先是傻眼，随后笑着拍了拍杨红的肩，“行了行了，别管他们了。这儿除了你——”他下巴朝包厢的方向抬了抬，“都是一群上了年纪的大叔大妈老头老太太，就别让那两个年轻人跟我们耗了。”

　　第二天，杨红和杨舟送走其他人之后，事先和杨清打了声招呼，便拎着老辈们带来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去了杨清的公寓。

　　开门的是赵焱，一脸傻笑。他嘴角向上翘着，几乎要够到眼角了。

　　杨红鄙夷的瞧了他一眼，越过他走进去。

　　彼时，杨清正坐在沙发正中央看着电视台播放的早间新闻。他面前摆着一瓶拉开了拉环的啤酒罐。

　　把大包小包的礼物扔到桌上，杨红站在茶几前挡住了电视。

　　她有些怒，一方面是气杨清没去昨天那场饭局。更多的是嫉妒，有一种自己从小看着长到大的小表弟被一条大尾巴狼叼走了，却还兀自傻笑的无力感。

　　杨清却没有意识到杨红的不满，他微微抬起头，因着酒精儿略带懵懂的眼直直的望着杨红。

　　杨红正要发飙，忽然见杨清笑了，“姐，我好想你。”那笑容里的纯粹和满足一下子打消了杨红的怒气。

　　一边的杨舟意识到不对，扭头看赵焱。

　　赵焱却是扶额，一下子越过两人拎起茶几上的啤酒罐晃了晃。酒液撞击着罐壁，只剩下一半左右的分量。

　　意识到杨清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又喝了酒，他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遭了，早知道就把酒藏起来了，现在可好，被两条狼看到了。”

　　杨清被酒液晃动的声音吸引了，他先是看着酒罐，随后视线上移，看到了赵焱颇为不满的脸。下意识捏住了赵焱的袖子，“阿焱，我爱你。”说着，在杨舟和杨红惊异的目光中站起身，轻轻吻了下赵焱的唇。

　　赵焱的脸，倏地红了，头顶冒着蒸腾的热气。

　　杨舟似乎回过味来，瞧瞧杨清，又瞧瞧赵焱捏变了形的啤酒罐，清两下嗓子：“咳咳——小清儿？小清儿～～”

　　杨清果然回头，眼里闪烁着细碎的阳光。

　　杨舟又咳了一下，用着逗小孩儿语气道：“小清儿，来，跟着我念。”

　　杨清好奇的看他。

　　“开始了，”杨舟念到，“小叔叔最好小叔叔最帅，那个姓赵的小子滚边儿站。”

　　杨红在一边看热闹，赵焱脸蒸腾着没回过神。

　　杨清眨眨眼，张嘴：“小叔叔最好，”他跟着念了一句，就在杨舟双眼发光握紧双拳等待接下来那句时，杨清陡然转了口，“阿焱，最帅，也最爱。”

　　杨舟瞪眼，佯装生气。杨红忍不住，爆笑出生。赵焱……赵焱他已经支撑不住，蹲下身子把头深深的埋了起来。

　　杨舟当时的嘲笑声言犹在耳：“哈哈，你小子也有这么少女的时候……”

　　哐啷一声，又是一个空啤酒罐扔到桌上，沿着光滑的桌面骨碌骨碌滚到了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杨红望了眼零零散散滚在桌上地上那十几只空酒瓶，突然开口：“杨清，你还爱赵焱么？”

　　曾经醉酒的杨清，不会撒谎。

　　杨清咕咚咕咚灌了口酒，扭头，脸上似乎戴着笑，又似乎没有。

　　“姐，我曾经爱他。”

　　杨红没有就此罢休：“那现在呢？”

　　“现在？”杨清摇头，“姐，他充其量，不过是路人而已。”

　　“但小叔说你葬礼那天……”

　　杨清打断情绪有些激动的杨红：“姐，我只是觉得恶心。那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恶心。”音调没有一丝起伏。

　　杨红怔了怔，眼见杨清伸手去够最后一听啤酒，立刻抢在他之前拿了过来。

　　杨清哂笑一声，摊摊手，而后背靠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怔怔出神。

　　家里已经没酒了，看样子，他需要去超市逛一圈。

　　最后一听啤酒打开后，里面的气体喷出来发出嗤的一声。

　　杨红似近又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闹得他脑仁儿疼。

　　“阿姨那边的医生说了，她现在的病情很稳定，发病的次数很少了。你明天去医院办个手续，把阿姨接回来几天看看，不行再送回去。”

　　听声音，她已经冷静下来了。杨清想着，又想起后天就是赵焱下葬的日子。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算是答应。

　　接下来就是杨红一口一口罐啤酒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的公寓里，尤其明显。

　　不当啷一声，杨红丢掉啤酒罐。

　　她见没什么可交代的，站起来说道：“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等过几天阿姨回来了，我再过来看看。回见。”走几步，她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道：“清儿（儿化音），这两天准备一下，过阵子咱们回山里去。”

　　杨清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继续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的吊灯是赵焱亲自选的，也是装修房子时，他唯一选的东西。

　　那会儿赵焱被工作弄得焦头烂额，装修的事基本是杨清一个人跑的。快完事儿的时候，赵焱闲下来，好心情的说要帮他，于是就有了这个吊灯。

　　吊灯是复古中式的，红木骨架。灯身就像是放置在书房角落里无人问津的书页一样，是枯草的枯黄颜色，上面写着杨清看不懂的符文，有种历史沉淀的年代感。

　　打开开关后，它周身散发出晕黄的光线，和黑白色简约现代的公寓格格不入。

　　杨清看见吊灯挂到天花板上的时候，总有种不可言说之感。

　　“灯，样子还不错……”他忍了半天没忍住，“但为什么选这种灯？”

　　赵焱托腮，看着头顶上挂好的吊灯，“前几天去出差，一个庙里的老道士给我的，说是能驱邪除晦。”

　　“和尚道士是一家。”杨清道，“嗯嗯，比你上次说在尼姑庵里的小和尚那拿来的护身符靠谱一点。”

　　“阿清你要相信我啊。”

　　“我没有不相信你。”

　　赵焱控诉：“但你的眼神在说你一点也不相信……真的是一个老道士啊，虽说是破庙里的。”

　　“破庙？”
　　什么年代了还能随随便便碰上破庙？

　　赵焱点头：“破庙。”

　　杨清简直要翻白眼了：“破庙里是不是还有一个白衣飘飘的女鬼啊？”

　　赵焱沮丧脸：“阿清……阿——清——你相信我啊，阿——清——”

　　阿——清——

　　杨清猛的睁眼，这才意识到自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走进浴室，躺到了浴缸里。

　　水温正好，舒适的让杨清长长的舒了口气。紧接着，疲乏感再次袭来，杨清双手搭在浴缸边缘，闭上眼一动不动。

　　他想起刚才那个短暂的梦境，便将头埋在水中，约半分钟后猛的冲出水面。

　　一股股水流沿着黏在一起的发，流过裸露的皮肤，回到浴缸里，或溅到浴室的地板上。

　　杨清将额前的发撸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靠浴缸边沿，静静的望着天花板。

　　这里是普通的节能日光灯，搭配暖黄色灯罩。

　　他闭上眼，想起那盏与这里装修风格完全不搭的复古吊灯，喃喃念道：“改天要把它换掉……”

　　客厅里，吊灯闪了一下，惊退了凑来的飞蛾。墙壁正中上方的挂钟滴答滴答响着，有节奏的打着拍子。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

　　十分钟，二十分钟……

　　浴缸里的水温渐渐变凉，杨清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似乎是睡着了，搭在浴缸边缘的手渐渐失力滑下，身体也慢慢往浴缸里沉。

　　水漫过下颌，越过鼻孔，最终漫过他黑色的头颅……

　　室内的灯，倏地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