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秀]望长安》叶遥意

4、四

　　沈君安跟着小七一路快马赶到了天策的军营。她这一年虽瘦的几乎脱了形，可精神好得要命，在马上坐的稳稳当当。

　　小七栓了马，带着沈君安往里走，才走没几步就碰上了李承恩。

　　“七姑娘，这位是？”李承恩略扫了一眼沈君安，便出声发问。

　　“安念君。”沈君安的声音在小七身后突兀地响起。她本就常年住在秀坊，听过她说话的人就很少，故而李承恩并没有认出她，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她就这样在天策营地中住了下来。

　　沈君安的死讯传出已是初春时分了。在战时，消息总是传的极慢的，再加上安禄山造反之后就弃了皇都的这宅子，多少被欺压的百姓闯进来，后院一间小偏房起了火便很容易被人忽略掉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叶寂正在树下擦剑。经过那件事之后，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彻底康复，又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重新捡回了一身武艺。

　　他还在盼着，安禄山反了，他能第一时间奔过去接到沈君安，把她牢牢抱在怀里再不让她走。可听到消息的那天，宋瑶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放，他气的发疯，一脚过去把宋瑶踹的呕出一口血，正好被师父看到。

　　“那样的女子，不值得你记这么久。”师父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便把他死死锁在屋里，三日前才将他放出来。

　　而他刚出来，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宋瑶刚养的能下床，听到沈君安的死讯，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跑去了叶寂的院里。她强迫自己的语气中带了三分悲切，可她对面的叶寂却看到了她那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于是叶寂一把剑横上了她的脖子。

　　这回宋瑶的声音是真的悲切了起来。

　　“师兄，你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对我？”宋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淌到了剑上。

　　叶寂只哼了一声，“宋瑶，我不知道未过门的妻子和师门的师妹，哪一个更亲。”说罢提了剑就出了院子。

　　这一次再没人能挡的了叶寂。

　　他红了眼睛，心中笃定哪怕师父在面前他也不会回头，一路奔到马厩，牵了马就向外奔。

　　他只往前奔出了几里就停了下来，一个打滚就翻到旁边的地上哭了起来。他从未有一刻比现在还要痛恨自己，他该信元元是有苦衷的，他不该在见最后一面的时候那样说她。

　　可如今她死了，一把火将自己烧死了，自己再不能拉着她的手，再不能听她说一句话。在她生不如死的时候，他甚至还躺在舒适的床上被人伺候着。

　　叶寂突然不哭了。他又一次翻身上马，向前线奔去。他要亲手要了安禄山的命。

　　三个月的时间看似很短，可对于战场已经足够长了。沈君安一袭粉衣蒙着面，每次冲锋都策马冲到最前面。起初天策府的人对于一个极瘦弱的女子上战场是抱着怀疑的态度的，可经过这一阵子怀疑全都消失了。

　　他们开始有点佩服她了。沈君安始终蒙着面，可那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便已美的不像话，她一袭粉衣骑着白马，疾驰而过的时候在身后扬起粉色的纱；她又细心又温柔，帮难民们换药，教小孩子念书写字。

　　她有一手漂亮的字，那是她在安禄山后院，心如死灰的时候唯一的娱乐了。从十二岁学到十七岁都写不好的字，只用了不到一年就写成了。

　　叶寂到达天策营地的时候，沈君安刚从难民营地回来。她刚刚和一群孩子说了一个故事，心情很好，然后一抬头就看到了他。

　　她觉得那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满脑子都是快走快走，可脚下却像生了根怎么也动不了。然后叶寂也看到了她。

　　叶寂一步一步向她走来，沈君安觉得慌极了，可她只能呆站在那。

　　“请问这位姑娘，沈君安去世的消息……可是真的？”叶寂在她面前沉默了许久，久到她觉得下一秒就要坚持不住哭出来，所以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居然还有一瞬间的呆愣。

　　叶寂已经认不出她来了。

　　沈君安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只默默点了点头，然后她看见面前的叶寂哭了。她从未见过叶寂哭，可如今他站在她面前，没有声音却极其悲痛地哭着。

　　沈君安知道，他是为了自己的“死讯”而哭的，她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

　　叶寂为她哭了，她本是该高兴的，可叶寂没有认出来她。

　　没有认出来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沈君安。

　　小七正好掀起帘子从帐内走出，看到叶寂的时候被唬了一跳。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沈君安身边，犹豫了片刻还是对着叶寂开了口：“你……”

　　她刚起了个话头就被叶寂给打断了。他猛地抬起头，握着小七的手近乎哀求地说：“小七姑娘……她……她葬在何处？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小七被他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往后一缩，却是被他握得更紧。她像是求助一般看向身旁的沈君安，却又想起她此刻不能讲话。

　　“没有……”小七思考了半天仍是开了口，“烧的什么都没有了，骨头都捡不起来，连衣冠冢都没有办法立上一个。”叶寂听到这话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好在小七一把拉住了他，他点头谢了小七，转过身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远了。

　　“你没事吧……？”小七等叶寂走远了之后才回头对着早已泪流满面的沈君安问道，脸上是遮掩不去的担忧。沈君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就在小七以为她准备永远沉默下去的时候，她开口了：“他没有认出我。”

　　沈君安的眼泪像是永远也流不完那样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我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没有认出我，还问我沈君安是不是真的死了。”她的眼泪已经打湿了整块面纱，“只是两年而已，他已经不认得我的身形，不认得我的眼睛了。师父，我好难过，就像有一把刀插在我的胸口那样的难受。”

　　小七的眼眶也早就红了，有千言万语也只是梗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拍着沈君安的后背，摸着她的头发。这是她最钟爱的弟子，可她强硬了小半辈子，谁都奈何不了她，却唯独在沈君安的事情上给了她此生最沉痛地打击。从那年接了信匆忙赶回秀坊的时候起，她就不再是恣意江湖的那个小七了。

　　叶寂就这样在营地里住了下来。

　　起初沈君安是怕的，她不怕叶寂认出她，怕的是他会同以前一样带着一脸笑意把她拥在怀里，诉说着自己的情意。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办法去承受这样一片单纯而又热忱的感情了，那些年的生活早已在她的脑海中刻下抹不掉的痕迹。

　　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穿着一袭粉色纱衣在秀坊回廊间肆意奔走的沈君安了。

　　幸又不幸的是，叶寂始终没有认出她。每次见到她，叶寂总会客气地同她打招呼，有时候也会问她一些秀坊旧事，当然最后的话题都会回到沈君安这个人的身上。

　　“她那个时候那么娇气，又懒的要命，你们这些师姐一定头都要大了吧？”叶寂笑着看向面前的“安念君”，“我觉得自己脾气够好了，却总有被她气到想找棵树吊死自己的时候发生。”

　　“……没有的，从来都没有的。”沈君安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自己在一堆师姐呵护下生活的日子，“她嘴那样甜，我们每次都是嘴上说着气，其实心里还是疼她到不行。她虽有一手好绣活，可在秀坊从没让她做过一针一线，她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师姐们给做的。我们还……”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脑海中全是自己把师姐们气的放话再也不管自己，却总能发现她们偷偷为自己做衣服的场景。每次苏师姐去扬州，回来总要记得给她带她最爱吃的千层油糕；顾师姐不管去哪儿，办再复杂的事情，都会给她带一个街头买的小玩意……

　　“抱……抱歉，是我的错，让你又想起了难过的事。”叶寂有些手忙脚乱地从胸前掏出手帕，伸出手的瞬间却也愣住了。那手帕是他与沈君安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送给他的，那时的她将要及笄，他们的婚事也快要提上章程。他的小女孩满脸通红，从怀里掏出这条绣着戏水鸳鸯的手帕递给他，他也是在那一天第一次吻了她。

　　他的眼泪也掉了下来，等他回过神来，面前已经没有了安念君的踪影。自那之后，他们二人见面只是点点头，连句招呼也不再打了。总是有些尴尬的，他想。

　　宋瑶在两个月后也来到了大营。

　　她跪在师父面前哭着求师父能够放自己去找叶寂，而他们的师父只叹了一口气便摆手让她走。于是她一路打听，终是找到了他。这回她再也不敢说些什么，只和叶寂讲自己来仅仅是想替天下百姓做点事情。叶寂到底还是对从小看到大的师妹软了心肠，点头允了她跟在他的身旁。

　　她在来到营地的不久后见到了沈君安。那天的她正带着从藏剑山庄一路带来的药去往难民营，正好碰上为孩子们上完课的沈君安。

　　宋瑶瞪圆了一双眼睛，似乎是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为不可思议的一件事。然后她反应过来，快步走向前去一把拉住沈君安的手臂问道：“沈君安，你这样的人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怎么还有脸活在他的面前？”

　　沈君安从来没有想过一眼能认出她的竟会是宋瑶，她愣了一下，甩开被宋瑶抓住的手，转过身面对她。

　　“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当然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去做。另外，我如今是安念君，沈君安早就已经死在火海里了。”

　　宋瑶退后了几步，低下头像是在思考，然后她又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着面前一脸淡漠的沈君安。“我懂了，如今这样就好，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然也没有继续有交集的原因。”她这样说完转身就走。沈君安没有追，因为她知道宋瑶是真正明白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她们也都明白如今这样确实是最好的了。

　　毕竟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沈君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