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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叶寂刚踏入藏剑山庄的大门就听见了这个消息,然后他就觉得这世间再没有别的声音了。他的元元居然要嫁给安禄山,就算是听见自家亲师兄要娶元元,也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这样难过。他跌跌撞撞跑去找师父,想要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结果是又被师父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这回叶寂受的打击更重,直接一口血喷了出来,一头栽倒在地便晕了过去。

      他的师父慌的不行,忙请了顶好的大夫来。过了几天人是醒了,可每天都只盯着头顶那块天花板看,不吃也不喝。这下宋瑶也急的要命,天天找师父掉眼泪。叶寂的师父想了想,终是说了句“给秀坊下帖子吧”。

      秀坊接了帖子就给了沈君安,她如今特殊,从上到下没有不顺着她的。她收到帖子本是万般不想去的,可叶芷青怕她一个人在心里憋着出问题,硬压着她回了帖子。

      所以此刻她已经在叶寂院门口站了许久了。本是再熟悉不过的一个院子,她甚至都还记得小时候在院中银杏树干上面刻的字,还记得夏天和叶寂坐在树下吃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可她就是不敢进去。她怕极了,有一种她身上再不剩什么的恐慌感让她一步也挪不动,她就这样在院子外面站着。

      她本以为自己要一辈子这样呆站着了,可突然却听到从院子里传来的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着的咳嗽声。沈君安听出来那是叶寂的声音,她的神智在那一瞬间就不属于自己了,脚仿佛被操控一般就动了起来,等她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桌旁了。

      今天天气晴好,宋瑶硬推着叶寂到院子里坐着,叶寂拗不过师妹只得同意。他坐在垫了软垫的椅子里,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对着银杏树正在出神,听到脚步声才回了头。

      然后他也呆住了,他日思夜想的元元就这样站在他面前盯着他掉眼泪。叶寂慌忙起身想替她擦泪,却在站起来的那一刻头晕目眩,又跌坐回了椅子里。

      沈君安看到这种场景,恨不得用一把剑立刻死在这里。她的叶寂武功卓绝,身体极好,能帮她爬树掏鸟蛋,还能划着船载她去附近的小岛上玩。十七岁的他不该是现在这样,坐在椅子上,在初秋就盖着厚的不行的被子,连站起来都会头晕。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她又抬头看着面前有些沮丧又有些手足无措的叶寂,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喊“告诉他一切,告诉他你不要嫁,求他带你走”。沈君安就差那么一点就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她只觉得心口梗的难受,眼睛发涨,一颗心像被人在手里狠狠捏了一把一样。

      叶寂看着沈君安在自己面前哭,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所以你是……真的要嫁给安禄山了吗?”他慢慢躺回椅子里,手指在被子下面扭紧了。他希望她说一切都是假的,她是要嫁给他的。

      沈君安怎么可能不知道叶寂心里在想什么,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她多想扑到叶寂怀里,哭着说着她这几天的害怕和绝望,可是她不能,山一般的重担压在她的肩上。师父、师叔、掌门、姐妹,还有整个七秀坊全系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不敢也不能诉说此刻她有多么绝望多么痛苦,因为她知道这些事情哪怕她只露出一个表情,那么她就再也撑不起来了。她只能站在叶寂的面前无声地看着他。

      所以叶寂什么都明白了,他的脸顿时涨的通红。他多想在元元的口中听到哪怕一句的不乐意,多想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知道,他这辈子都问不出来了。所以他的神情变得再冷淡不过了。

      “所以,你来找我是做什么?”叶寂捧起桌上放着的手炉,突然想起现在只是初秋时节,他却已经捧上了手炉,而她看上去什么都很正常。他突然气不过,又在后面跟了一句,“要嫁给朝中重臣,提前替他收买人心来了?”

      沈君安听到这句话,猛地一惊,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叶寂。她以为叶寂多年在外历练,他会懂。就算从来没有奢求过他原谅自己,可她从没想过叶寂会这样说她。

      “你是这么看我的?我们认识三年,到最后我只落得你这样看?”沈君安像是质问一般,尾音抬的极高,还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颤音。而叶寂似乎一点都没发现,只抬了眼睛看她。

      “不然呢?”

      沈君安清楚地听到了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她从身后拿出那幅她足绣了大半年的山水图,然后非常快地拔下发簪,一簪下去把绣图划的面目全非。她盯着叶寂,一字一句地说:“就当我从没费过这许多心血了。”说罢转身就走。她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飞奔起来。她不是没听见身后叶寂猛地起身,把手炉和椅子都摔在地上;也不是没听见叶寂跑了两步也摔在了地上,她实在是再也不敢转身。

      她怕她这一转身,就再也没有勇气往前迈一步了。

      于是宋瑶端了药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看着一地狼藉。她慌忙走到桌边,发现叶寂怀里抱着那碎掉的绣图,卧在桌下哭的像个孩子。

      沈君安飞一样回了秀坊,然后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纵然小七收了信回来,站在窗边“元元”“元元”的叫了一夜,她也没开窗看她一眼。

      她在心里是有一点恨清娘的。要不是清娘,她怎么会落到今天这种田地,就算她听到小七在窗外和她说清娘看了信后就拔剑自刎,她也没有减轻对清娘的恨意。

      她死了,那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而她这样一死,反倒落了个清净——人都死了,还能怪罪她什么?而自己呢?自己就是该这样吗?清娘尚且能一死了之,她身上负着秀坊上下的性命,连死都不能。

      沈君安没有一刻会比现在痛恨命运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屋里呆了多久,只知道到了最后因为干渴和饥饿,她的胃像火烧一样难受。最后还是小七忍不住,一剑劈开房门,沈君安已经失去意识了,她整个人烧的烫手,嘴巴干的不成样子。萧白胭硬灌水给她喝,秀坊上下所有人昼夜颠倒地照料她。她们怕消息传出去,皇帝和安禄山不满,连大夫也不敢请。好在弟子中有不少精通歧黄之术的,才把她救了回来。

      沈君安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了。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嗓子依旧干的难受。

      正当她准备下床倒水喝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的师父趴在床边睡的正香。她的师父本来因为这件事一直重病在床,可听到沈君安高烧昏迷的消息,硬是撑着过来要照顾她,连叶芷青都劝不住。

      她只说:“从小到大,元元生病的时候我一定在的,我不在她会害怕。”于是所有人都不再拦她,只在照顾沈君安的同时留意着她的身体。

      沈君安是不知道这些的,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师父。她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一瞬间所有的不甘和怨怼都消失了。她倚在床头看着床边的纱帐;看外面明灭的烛光;听着廊下师姐们低声交谈,她就什么都不想怨了。

      她用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快的速度恢复了起来,然后她找到了小七,说她想要学冰心诀了。小七此刻疼她到不行,一口应了下来,几乎是手把手的在教她。她确实是练武奇才,从一个几乎不会的人到小辈中的第一,只花了一年半的时间。

      沈君安在过了十六岁生日之后,便收到了安禄山那边发来的信件,同时皇家那边的口谕也下来了。除了皇上那边额外提了让她放下秀坊事务之外,两边均提到了让她专心备嫁。

      她收到这些话,看了只当做没看,依旧每日跟着小七练剑,于是萧白胭和叶芷青亲自动手,替她收拾起来。

      不提要嫁的人是谁,女孩子的嫁妆,总要备的用心才行。再加上秀坊上下俱心疼她,什么奇珍异宝都往里堆,添妆也个个丰厚。只叶芷青交给了她一个匣子,告诉她这匣子只有使七秀内功才能打开,让她务必小心收藏——在很久之后,沈君安才知道那小小的匣子里放的是七秀坊在京城所有产业的契纸。这样重要的东西却在当时被叶芷青托付给了年少的自己,如此厚重的情谊,她怕是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无法偿还干净了。

      她挨着一个人一个人谢了过去。既然已经躲不过去了,何必哭哭啼啼惹的大家担心。于是剩下的日子里,她愈发温和,可大家背着她总要偷偷哭几场。

      毕竟每一个人都记得,当初是如何把她养出一个娇蛮的性子的。

      要出发的前一晚,沈君安敲开了萧白胭的门。

      “萧姐姐……你有没有……类似绝子汤一类的东西”纵然沈君安早就想好,可真的问出口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无比难受。

      萧白胭吓了一跳,然后她就明白了,用一种快要流泪的神情看着她。

      “元元,你这是何必……”

      “我已经够苦,不想更苦,也不想再有谁同我一起苦。”

      萧白胭叹了口气,“你跟我来吧。”

      第二天,沈君安穿了整套新嫁娘的服饰,吹吹打打上了船。她手中紧紧攥着小七临走前交给她的香囊,那是唯一能联系到小七的方法了。小七说她听李承恩讲,安禄山必反,到时只要用了香囊里的东西,她一定会来把她救出去。

      一路上颠簸,总算到了皇都,早有皇家的人在渡口等着。沈君安重新梳洗,穿上了新娘的衣服,下船坐进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喜轿。

      安禄山的宅子里很热闹,虽然只是娶个二房,但安禄山势大,大家抓到这个能够拍马的机会自是不肯放过。再加上沈君安秀坊下任掌门的名号也极响,也有人打着看热闹的目的来的。

      落轿进府,包括怎么结束仪式进了屋子,沈君安这辈子都不想再想起。她更不想记起当天晚上,安禄山是用怎样残忍的手段折磨自己的。

      她为什么不当时就死了 ,她这样反复问自己。

      755年12月,安禄山反了。

      沈君安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就拿出香囊,吹响了里面的哨子。

      她已经不想再去回想,近一年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安禄山不常见她,多是和那个名叫苏曼莎的异域女子一起过夜,可只要安禄山来找他,那之后的几天沈君安连床都没法下。她知道,安禄山是在报复。

      她总是在想,像安禄山心眼这般小的人,若能成事便是老天无眼。只可惜了他身边的那个人……苏曼莎。

      沈君安是一点也不讨厌苏曼莎的,她知道苏曼莎是怎么来到安禄山身边,也知道苏曼莎心里面藏了个什么人。

      她曾有次问过苏曼莎,明明她喜欢的是自己的师父,可为什么会甘心被他送到安禄山旁边。

      苏曼莎似是没有想到她会和自己说话,愣了几秒后又笑了。

      因为师父需要,她这样说。苏曼莎的汉话说得极好,声音也很动听,甚至她讲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

      只沈君安看到了她在那瞬间的悲伤。

      她心想她们都是同样的可怜人。苏曼莎是那样尊敬深爱着自己的师父,全心全意信任着他,却在最后被他送上了别人的床。

      不过这一切都随着哨声吹响的那瞬间结束了。

      小七很快就到了。那哨子里封着五毒的蛊虫,她这边吹响,蛊虫立马就会给小七发信号。这是曲云送给她们的。

      她大踏步进门,望着坐在踏上的沈君安眼圈便红了,反倒是沈君安先开了口。

      “师父,我想和你一起去战场上。”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我是怎样都不能回秀坊的,可让我抹脖子死了我又不甘心,让我蒙了脸随你一起吧。”

      她连师父都叫了出来,小七又哪里舍得说一个不字,只几步走过去,拉了她的手就往外走。

      “等等。”沈君安停下了脚步,“就让沈君安在今天死了吧。”小七看了看她,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不多时拖着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侍女的尸体回来。

      沈君安替那侍女换上了自己平素惯穿的衣服,又散了头发平放在床上,然后燃了一把火。

      从此这世上再不会有沈君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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