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秀]望长安》叶遥意

5、五

　　天策军营里的生活异常忙碌。连绵不断的战火牵连着每个人的情绪，叶寂很快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沈君安的事情了，只是他每次在战场上将一个又一个狼牙叛军斩落马下的时候，内心总是会比以前更为轻松一分。

　　宋瑶在刚来的时候还会分心留意“安念君”那边的动静，听到身边的将士们聚在一起说着对她的赞美还会嗤之以鼻。到了后来，不知是战事吃紧，还是她见过数次安念君浑身浴血从前线归来，哪怕是被伤到刀口深可见骨也还是微笑着安慰大家的场面，她再也没有在外人面前表露出对安念君的不喜了。

　　再后来，李唐皇室节节败退，安禄山称帝，他们的日子愈发不好受了起来。大批大批的战友在战场倒下就再也没能站起来，曾经还会有的一群人围着篝火喝酒聊天的场景如今也是许久未曾见到了。

　　宋瑶又一次找到了沈君安。

　　“安姑娘……”她顿了顿，“我也想去前线，你能不能带上我。”

　　沈君安愣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恩，当然可以啊，不过你是不是要和你师兄讲一声呀？” 宋瑶咬了咬牙：“他一定不会许我去的，你……可不可以替我去同他说？”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让我去说。”沈君安看向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的宋瑶，“且不说我跟你师兄早就已经没有关系了，这样的事情是需要你自己亲口去说的，你离开藏剑山庄到了这里，就已经是一个要为自己负责的成人了，没有人能再替你做些什么。”

　　宋瑶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了一句我知道了就离开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同叶寂说的，沈君安在几日后的队伍里看到了她的身影，而送她出征的叶寂的眼中是清晰的欣慰。

　　到底是藏剑山庄里与叶寂同出一脉的师妹，哪怕她在这之前没有任何的实战经验，也总算是有惊无险，来回几次后，她便再不需要沈君安的暗中关照。不出月余，宋瑶已经被安排进其他的队伍去单独做一些事情了。

　　事情就是发生在这样的情景下。那一天宋瑶跟她小队的人一同前去捣毁一个小型的狼牙军驻扎营地，没想到正巧碰上一批运送补给的狼牙军，十五人的小队只逃出来了三个人，宋瑶被抓了。

　　叶寂几乎要疯掉，提上剑就想冲出大营，却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他跪在地上一声接着一声的怒吼，听着身后的人说他们救不回来了让他醒醒。

　　他何尝不知道救不回来了呢？他只是在痛恨这不公平的世道，为什么他的爱人、他的亲人竟一个都没有办法保全。他已经在多年之前永远失去了他心爱的女孩，又要在今天失去他的妹妹了。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宋瑶竟然在七日之后拖着一身的伤回到了大营。她的两条腿自腰部以下筋骨俱断，因为多日的拖行早已变得血肉模糊。沈君安听到消息之后奔向军医营帐，掀开帘子就看到了躺在床上早已意识涣散的宋瑶。

　　宋瑶恍惚中看到了向她走来的沈君安，她伸出手，吃力地朝她的方向伸了过去，接着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温柔地包裹住了。

　　“沈……沈君安，这次我也不输你。”宋瑶咧了咧嘴角，“他们逼我说出大营的方向……和大军的布防信息……我没有说，我没有说……哪怕他们将我的双腿绞断，我也没有张口。”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了起来：“我是藏剑山庄的弟子，认的是李唐正道，哪怕将我丢进狼群我也不会说！”然后又有泪水不断从她的眼眶中滚落，顺着脸流进脏乱的发间，“沈君安，我从小就比不过你，我不服！我也是中原正派里长成的，哪里不如你？你能上战场杀敌，我也能！别以为只有你心中有着一腔热血！”

　　沈君安使劲握紧了她的手，这个时候宋瑶的瞳孔已经要散了。“你没有不如我。”她顿了顿，“宋瑶，你做的很好，比我还要好。”

　　宋瑶的脸上溢出了一个安静又平和的微笑，沈君安觉得她手中宋瑶的那只手往下沉了一下，之后就再没有任何动静了。宋瑶死了。

　　沈君安的泪也落了下来。

　　叶寂在听到沈君安这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理智，他觉得自己的师妹是临死之前认错了人，可那位安姑娘竟接了下来。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明明他与她那么近地接触过，他还问过她“沈君安”是否真的已经死了，他竟没有认出她。

　　叶寂觉得眼前的场景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奇怪的场景了。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师妹竟然握着一个“陌生人”的手叫着自己最爱的姑娘的名字，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自己为什么这么久的时间都没有发现？

　　他流着泪望向面前握着师妹的手痛哭的沈君安，心中不由更为悲凉——哪怕是在被师妹点名真相的现在，他仍是认不出面前的这个人。也许他这辈子从未认清这两个女人中的任何一个罢。

　　叶寂想将宋瑶葬在风景如画的藏剑山庄，可他现在还有更为重要的使命要去完成，只好将宋瑶火化，捡了些骨头暂且存在小瓷罐里，等待归家的时候到来。

　　他没有再去和沈君安说一句话。叶寂知道如今的自己没有资格同她们中的任何一位相提并论，他在那天没有认出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同她再有任何牵绊的资格。

　　不，也许不是那天。

　　也许早在多年前的藏剑山庄，他脱口而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与她并肩的资格了。

　　沈君安也没有来找他。他们早就心知肚明，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在藏剑山庄那个小院子里他们的故事就早已划下了句号。

　　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只是身在这个时代身不由己罢了。

　　叶寂始终还是没能在军中待到天下再次平定，他在一场大战中失去了一条腿，再也不能厮杀，只得抱着师妹的骨灰回到了藏剑山庄。

　　沈君安也没能活到两鬓斑白，她死在安史之乱的末尾，离乱世平定仅十七天。

　　叶寂在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夜之间白了头。他去出席了七秀坊为沈君安办的葬礼，这个葬礼甚至不能挂出她的真实姓名。

　　她是以安念君的名号下葬的，世间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像小七一样嫉恶如仇，却又和小七不同，温柔似水的漂亮姑娘，却再也没人知道她就是那个声势浩大嫁给安禄山的曾经的秀坊下代坊主沈君安。

　　他的小姑娘早死在当年安禄山后宅的那把火中了。

　　叶寂在师父死后搬出了藏剑山庄，在宋瑶的坟边建了一座小木屋住了下来。他活到七十岁，山庄的年轻人都说湖边有一位和蔼的老人，神神秘秘，武功高强。

　　这个江湖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的故事了。

　　他离开的那天早上，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他靠在自己早年做的摇椅里，一下一下地摇晃着，湖上缓缓吹来的风轻柔又舒缓，吹得他闭上了双眼。

　　他又一次遇到了自己心爱的女孩，依旧是十五岁的光景。她站在树下，似乎是有风从远方吹来，落了一地的花。

　　她从树下朝他奔来，踏碎了一地落花，扑进他的怀里。绿鬓朱颜的小娘子红了脸颊，伸手将一块帕子递给了他。

　　他接住了那块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