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八道》虞喵

37、第三十七章

　　晚来风凉，明月渐升，光辉素净明彻，照得周围零碎星芒散尽，我们几人在济水古境候至月圆，方才动身前往魇川。

　　魇川毗邻大野泽，传闻上天入地唯一的一位阿修罗女便身死于此，后化为姼草，叶赤而果青，万年始成一株，女子食之即有美人色。

　　自神魔分道以来，人仙妖魔素以魇川为界，从大野泽地界渡过魇川就是妖魔麇集的兖州域。

　　这大野泽一分为二，其中济水古境乃仙家净地，而另一阚城所居，也并非寻常的凡夫俗子，皆是世代有点道行的修行之人。

　　除此之外，上古神兽麒麟一族亦常年镇守于此，传闻麒麟气清，千秋不灭，邪祟煞气只在一息间便可踏平，亘古万物惧死畏折，因而此间多少万年，自是无一妖邪敢来放肆。

　　禄存初至大野泽时还未有诡谲，只不久麒麟族中内斗，没有仁心的麒麟无德无道无威仪，不得成就，如此，仁兽麒麟法相已破，不见众生之悲苦，妄视有情之生死，以致十方不净，遍地恶鬼。而今争斗虽止，然忏悔无休，待诸障尽消，麒麟再得元清成就，亦不知何时。

　　可却也不能就这般放任恶鬼伥行，禄存彼时思量，几是一瞬就想到了度厄手中的娑婆珠，只望以此物来除邪见，渡诸众生不堕恶鬼囹圄，于是才有了之后他匆匆上九重天遇着司命同度厄那一出。

　　至于为何要挑在今儿个，度化的地儿又择在魇川，当是照禄存这些日子以来的窥察，每逢十五月圆之时，魇川死气最重，魑魅耽湎，魍魉沉溺，恶鬼在此丛生嬉戏。

　　而今儿个正是十五，彻底肃清的好时机。

　　一到魇川，月光霎时凄冷下来，四面阴风乍起，刀削似的凌厉，我手腕轻轻一转，以扇遮面，眨巴着两只眼睛睇了眼释离君，释离君轻笑会意，一挥袖，须臾间一道淡金色的屏障现出，隔开了肆虐的风。

　　一旁的禄存面露惊诧，片刻后缓缓瞥了眼释离君，释离君抬眸与他对视，漫不经心笑了笑，妖娆眉眼间神色深远。

　　“青刹，可以了，娑婆珠。”倏地，司命清冷的声线传来，打断了我在他俩身上逡巡的目光。

　　思绪收回，此刻明月皎皎不在，圆盘似的边缘萦绕着层层血色，阴气森森，我跟着往下遥遥一看，只见魇川中浓雾弥漫，魇川河水起伏不定，仿若一只巨大的凶兽伺机蛰伏着，阴风扫过，汹涌水波奔流，一只只泛着黑气或干枯或已白骨化的手伸出，恶鬼垢相出行，一瞬煞气直冲天际。

　　据说那位阿修罗女还在世时，曾夜引阴兵入境，屠百鬼，焚幽冥，取判官笔得定生死，魔界地府，但闻其名，妖魔辟道，恶鬼退避。

　　如今死后却遭恶鬼这般践踏清净，委实令人唏嘘。

　　一番感慨过后，我上前伸直手臂，手上青竹团扇随着手腕悠悠翻转间，娑婆珠逐渐浮出，上头清气四溢，珠身金光幽动。

　　底下魇川的煞气仿若更大了些，成群的恶鬼伴着魇川水掀起一个个滔天巨浪，岸上已有鬼魅黑影桀桀爬出，团团黑气一触到岸边草木，草木便立时枯萎风化。

　　我回头瞧了释离君一眼，继而又朝司命一颔首，转身从淡金色屏障中飞出，脚下一点，栩栩金莲乍现。

　　踏着金莲我站上一处极高的浪头，无暇顾及席卷而来的阵阵阴风，娑婆珠在我手间随着青竹团扇来回转动，口中法诀还未念完，水波中鬼气涌现，一颗颗腐败的头骨争先恐后地冒出，空洞洞的眼，血淋淋的嘴，腐败溃烂的手在我脚边摇曳晃荡着，数之不尽。

　　一只白骨试图攀上我的脚踝，我屈指念着法诀，微微一笑，脚下金莲金光一现，那白骨尚来不及反应，嘶哑一声便被业火吞没。

　　既被业火所噬，那当是永世不得超生。

　　法诀念完，我掀起眼睫一望，恶鬼匍匐千里，水中岸上皆是一片癫狂哀怨。

　　我向上抛出娑婆珠，淡淡音调扩开，掷地有声，“我此番是来度化你们，若还要作恶，便同它一般，业火焚身，永堕无间。”

　　话音落下，娑婆珠青雾攒动，阵阵金光弥散开来，脚下魇川河水骤歇，水面肃静，恶鬼缄默，只听得流水淙淙，四野阒然。

　　我倾身飞过魇川，足尖轻落，身后金莲遍地，娑婆珠在我身畔旋绕，金光幽幽。

　　一瞬间，千里内，众恶鬼皆伏地跪敛，垢相寂灭，还得清净。

　　魇川尽头，我腕间一转，团扇收起，捻诀摊开掌心，娑婆珠不偏不倚将将落在手中，而后一刹炽热，娑婆珠悄然融入掌心。

　　足下金莲也已消散，我叉着腰忍不住呼出一口气来。

　　恁地累人。

　　同为空华相，比起禄存与衡虚玄湖中的那位，我果真是修不来这无量大乘，但好歹是没丢我那好兄弟度厄的脸面。

　　就在我准备去寻释离君他们的时候，耳侧传来徐徐琴声，灵透萧瑟，音波却很是骄横放纵，一阵高昂过一阵。

　　我阖眸抚额，眩晕过后脑中一霎的空白，再睁眼时，身子已在疾速坠落，不远处隐约响起两道惊愕急切的声音。

　　“青刹——”

　　视线里混沌不已，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直到魇川之水将我掩没，再不复五感六觉，由此心生虚妄。

　　.

　　非天，障日月，不信正法。

　　阿修罗这一族生来则男子骁勇、女子美艳，其所承命理本该是最接近天道的，然阿修罗一族无论男女皆心比天高，奉行万物死生皆应顺其喜怒哀乐，因常有嗔恨之心、好斗之意，所以阿修罗虽福如天人，德却非天人，终究不是真正的天道善族。

　　乐战轻慢，致其修行艰难，万象更迭，故阿修罗一族到此代，遭降德贬堕者繁多，其间阿修罗女善妒微恶，六界存之更是寥寥。

　　此境之下，唯十方森罗有阿修罗女名刹，闻其曾入二十诸天，聆帝释梵笳得造化，持斋天宝珠通成就，是以摧销高山重嶂，终是见佛无碍。

　　而万年前的某一日，刹为了追寻丢失的堪忍珠误入了魔界。

　　那时魔界正下着一场数万年都难得一见的大雪，接连几日不曾停歇，就连禁地冥渊都覆着层厚重的积雪。

　　雪花簌簌飘落，在这茫茫雪幕中缓缓走出一抹袅袅的红色身影，笼着一身风华，朦胧昳丽，似一株芙蕖摇曳在冰雪间。

　　再近些，便瞧清那女子长得格外妖娆妩媚，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婀娜绝艳，只此刻她脸上显露的神情却是无尽的苍白冷漠。

　　“出来罢，要我动手的下场你承不起。”冰冷的声音落在风里纤尘不染。

　　“刹大人……”少顷，风雪中隐约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刹波澜不惊的眼微微一抬，清冷的眸子睨去，亦是同样的苍白清冽。

　　跟着右手从红色衣袖中伸出，裹在黑色丝缎下的手柔美修长，轻轻向上一勾，须臾整个冥渊便震了三震，而脚下的雪却似活了一般拔地而起，逐渐幻化成一条条坚韧的雪链，再一挥手，条条雪链剧烈晃动，亟不可待地朝四面八方涌去。

　　“再久就无趣了，”她挑眉轻笑，可语气仍旧是清冷得彻骨，“那便到此为止罢。”

　　手掌不过一翻间，八方雪链迅疾翻涌，过后最终汇成一条向她手心收来。

　　那链子的另一端彼时正锁着一只似妖非妖的东西。

　　“是只鸾鸟啊。”身边风雪骤停，她望着被雪链锁着极不情愿跪在她面前的少年似笑非笑，一副漫不经心的做派，“没想到仙族之中竟会有人窥视我的东西。”

　　想来鸾这一族百年化形，千年入天，万年得道，时日是颇久了些，然妄想用她这堪忍珠来成就圆觉倒真是极其愚蠢。

　　少年净秀的脸庞微微白了白，脱口而出道：“您莫要将我与仙族之人混为一谈！”

　　“哦？”清冷的声线拖出的尾音落在少年耳际飘渺悠远，抬头便瞧见那张绝色的脸，潋滟逼人，足以勾魂慑魄，少年白净的面庞不觉通红一片，随后低下头来，却无意中瞥到那自红绸下微微露出的一双赤足。

　　如玉莲华。

　　身上的束缚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了，少年的脸却更红了些，没了约束，他反而愈发手足无措起来。

　　“你与仙族何事我并无兴趣，此番交出堪忍珠，你我再无干系。”裹在黑色丝缎下手伸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盯着那只手一愣，“刹大人……”

　　便是诸法神魔都奈何不了的阿修罗女，从她那儿决意盗出堪忍珠的一刻起，他就没奢望她能对他手下留情。

　　“我对小娃娃没兴趣。”刹的唇边隐有淡淡的弧度，眉眼淡淡，继而长指一勾，少年怀里那颗堪忍珠不偏不倚落入了她的手中。

　　“我的灵珠！”少年缓过神来急忙去抢，刹避也不避，只眸光悠悠一觑，少年便重重跌落在地。

　　“啊，倘若你有那个造化能从我手中夺回去，才有资格同我说这句。”她收回手，哼笑一声，斜斜瞥着他，喜怒莫测，“我素来性子颇有些大，着实听不得你这话。”

　　少年被那一霎的寒意摄住了，僵在了原地。

　　“小娃娃，今儿个留你一命权当是你陪我闲来打发时间的报酬。”她弯下腰来，定定望着他，眉眼含笑，“这样好的事儿绝没有下次。”

　　她的脸离他很近，这是少年活了几百年来头一次晓得，原来一个女子笑的时候是可以这样美的，同样，亦是第一次明了这样的笑意让人生出来的不止是心悸，更多的是惧意，那样密不透风的惧意。

　　一种莫名的妖异，浮现在女子苍白而美丽的脸上。

　　“刹大人……”

　　少年的话刚开了个头，围在他们身边本来已经消散的风雪骤然猖獗起来，阴风夹杂着漫天的雪花肆虐翻滚，少年禁不住用袖子遮住脸，口中念出一个诀来。

　　刹红色的衣裙在这一方咄咄逼人的风雪中蹁跹飘舞，她缓了缓抬起头来，“你带我来的何处？”

　　不远处呼啸而来阵阵寒气，隐隐掺着股势不可挡的气息，少年口中念诀的动作被打断，只能艰难地回了句：“是冥渊……”

　　“真是不知死活的小娃娃。”

　　倏然，风势的另一头现出两个模糊身影，其中一个对着刹微微施礼，“姑娘，我家尊上请你前去喝杯茶。”

　　寻着声音刹一眼睨过去。

　　落雪里现出两名男子，为首的男子一双眸子似玉般清润温和，里头犹带着轻浅的笑意，他走到刹的跟前，朝她缓缓伸出了手，一开口的声音乍然比之春水还要温柔，“姑娘可否赏脸？”

　　一瞬，冰消雪霁。

　　是以，意不动心也难从容。

　　刹长睫阖动。

　　自此之后，不过百年，刹便叛十方森罗而入魔界。

　　她原就不是那循规蹈矩之人，从前天界入不了眼，更况是十方森罗。

　　只是魔界的雪下得再大，哪怕落得白头，也并非真的痴情，又怎禁得她用一身成就来回报那一眼的深情？

　　我总觉这是刹一生犯下的最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