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异事录》猫排排

61、噩梦

　　“......啊！”

　　仿佛终于从幽深黑暗的湖底浮出水面，段梦张嘴猛吸了一大口空气，忽地抬起了脑袋，旋即便被白花花的日头刺得眯起了眼睛。

　　他抬起一只手挡在额前，迅速环顾了一圈，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古色古香的宽阔马路上，周围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娘！快点！这边这边！”一个举着纸风车的小男孩一边回头唤着身后的母亲，一边向这边跑了过来，眼看着就要撞到段梦，然而下一秒却毫无阻碍地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段梦晃了晃脑袋，叹了口气。

　　看样子目前的状况如他所料，又一次进入了这亦幻亦真的梦境世界。只是这一次与前几次相比似乎稍有不同，就好像一条明明只能通过一人的通道偏偏挤了两个人进来，过程难免艰难了些许。

　　“嗷呜？”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段梦耳边响起，他一个激灵回过头来，立刻就发现了导致这次“穿越异常”的罪魁祸首。

　　只见那只小狮子仍旧扒在他的肩上，转动着大大的脑袋向左右看了看，有些困惑般地抬起后腿搔了搔脑袋，没想到一没坐稳，便从段梦的肩上滚了下来，好在段梦反应够快，一抬手便接住了这坨毛茸茸的迷之生物。

　　“嗷呜！”小狮子在他的手心一个翻滚站起身来，摇了摇尾巴，朝着段梦身后叫了一声，随后抬起脑袋，一双不太对称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了过来。

　　段梦有些疑惑地转过头，便看到街角不知什么时候聚了一圈人，似乎在看什么热闹。

　　他有些好奇地走了过去，毫不费力地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来到场地中央，才发现原来这边正在表演街头杂耍。

　　“来~看一看！瞧一瞧！人体活靶耍飞刀！一丈高里金步摇！只有你们想不到！没有我们做不到！各位观众老爷们捧个场嘿~”
　　一个干瘦的男子一边敲着锣一边吆喝着吸引周围人的注意，而在他身后表演的，却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那孩子用黑布蒙着眼，小小的手掌间捏着好几把闪着寒光的小刀，在一声锣响过后便毫不犹豫地掷了出去，刷刷两声插在了他前方一块巨大的方形木板上。

　　“好！”

　　对面传来一片喝彩的声音，那小男孩拉下黑布，对着人群鞠了一躬，上前拉住那块木板向着四周转了一圈，段梦这才看到在那木板上还绑着一个看上去十分眼熟的小女孩，竟是年幼时的王小文！
　　只见她小小的胸膛不住起伏着，脸上不知为何泛着一股潮红，而那几把飞刀正堪堪插在她的胳膊和脖颈边，并没有伤到她分毫。

　　再细看那拉着木板的小男孩，虽然眉眼都变得十分稚气，还是能从中找到日后王老板的影子。
　　看来，这一对在街头表演的孩子应该就是王氏兄妹了。

　　给所有人展示过后，小男孩抽下小刀，解开了王小文手上和腿上的绳子。
　　王小文顺势落到地上，弯腰不住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拿起一边的海碗走向围观的人群，一一收取打赏。

　　小男孩则趁着这一刻的空档摸到了那干瘦男子的身边，拉住他的衣角，小声乞求道：“爹，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文文还病着呢！”

　　男子低下头来，有些不耐烦地咂了咂嘴，一把便挥开了小男孩拉着他衣角的手，低声威胁道：“小崽子说什么呢！晚上不想吃饭了？”
　　说罢一脚将小男孩踹回场地中央，又敲了一声锣，抬起头满脸堆笑地看向周围的观众，扯着嗓子吆喝道：“感谢各位观众老爷的打赏！更精彩的还在后面！”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中敲锣的锤子向上一指。

　　段梦顺着他的动作抬头看去，就见街两边的小楼间竟牵着一根一指粗的红绳，绳子上还系着好几面装饰用的巨大彩旗。
　　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完一圈赏钱的王小文也已经出现在二楼，头上还带着一顶看上去颇为沉重的帽子，上面坠着不少流苏和一串串细小的珠子，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着。

　　王小文站在二楼的平台上犹豫了一会儿，在看到父亲的眼神后打了个哆嗦，一翻身跳上栏杆，踏上了红绳，摇晃了好一会儿才站稳身子，有些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

　　“你还愣着干什么？”在大家都仰头望向王小文的同时，瘦高男子走上前去，又踹了站在场地中央的男孩一脚：“还不快干活！”

　　男孩被踹得向前踉跄了几步，有些不情不愿地爬上放在中央的简陋木桌，从腰间抽出几把小刀，逐一向上抛去，耍起了抛接刀。而那不断飞起又落下的飞刀，则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拱门，王小文想要走到红绳的另一端，则必须要从这道障碍的拱门间穿过。

　　看热闹的人群嬉笑着议论纷纷，段梦站在他们中间，仰头看向半空中摇摇晃晃的王小文，忍不住在心底为她捏了一把汗。

　　就在这时，一阵不合时宜的大风刮来，吹得红绳上挂着的彩旗猎猎飞舞，而那根红绳也难免被带动得摇晃了几下。

　　正是这阵意料之外的摇晃，令本就有些站立不稳的王小文终于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便从半空中直直地掉了下来。

　　“文文！”
　　一直密切注视着妹妹身影的小王老板顿时慌了神，想也不想便飞身跃下小桌，上前两步，刚好接住了不慎掉落的王小文，随后由于惯性两人抱成一团在地上摔了个屁股蹲儿，好半天都没爬起身来。

　　“真扫兴……”
　　“走了走了。”
　　“不过如此嘛！”
　　周围一片嘘声，围拢的人群开始渐渐散去。

　　“各位老爷们别走啊！还没演完呢！”

　　眼看着观众们转身离去，那干瘦男子急了，一边讨好地笑着吆喝，一边上前毫不留情地踹了还躺在地上的两个孩子一脚，咬牙切齿低声道：“还不赶紧起来！”

　　护着妹妹的王老板被踹得闷哼了一声，咬牙扶着妹妹站了起来，可即使是这样，还是没有留住多少看客，周围只剩下几个偷懒的工人，叼着草根在一边看着热闹。

　　段梦皱了皱眉头，刚想上前两步看看情况，一直被他抓在掌心的小狮子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扭了扭身子，朝着一个方向“嗷嗷”叫了两声，接着竟从段梦的手中挣了出去，像是一阵风一般，化作一道白光冲进了马路边的一座酒楼。

　　“等等！”
　　段梦条件反射般地追了过去，却在踏入酒楼的那一瞬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破旧的小屋之中，而那小狮子也不知所踪。

　　“怎么就这么点钱？！”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将房间隔成两半的布帘后传了出来。

　　段梦穿过布帘，就看到刚刚看到的那干瘦男子正半躺在塌上，四周一片烟雾缭绕。他一手攥着杆烟枪，另一手抓着一个小小的钱袋掂量着，皱眉道“这还不够老子买大烟的！”

　　“爹，今儿天阴落雨，街上人少......”
　　直到听见声音，段梦才注意到王老板也在这小小的隔间里。
　　只见他尽可能远离床榻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一身的泥泞，小小的身板却不服输一般挺得笔直。

　　“小崽子还学会顶嘴了！”干瘦男子将钱袋往塌上的小桌上一拍，随手拎起旁边装烟渣的盒子就朝着王老板掷了过去。王老板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眉角被尖锐的盒子角划了道口子，鲜红的血液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前段日子可是你磕着头求我说一人能挣回两人的钱，老子才没让那小病秧子出门干活，看样子不是那个事嘛！再这样下去仔细老子打断你们的腿，再把你们都丢上街去要饭！”
　　干瘦男子大声嚷嚷着，唾沫星子漫天飞舞，王老板站在角落，微微低垂着脑袋，小小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你杵着作甚？还不滚出去赚钱！”那男子叫嚣着，又脱下一只鞋朝着这边甩了过来。“不然老子连着那小赔钱货一起打！”

　　这一次王老板早有准备，一闪身躲了开去，转身拨开帘子走出了隔间。

　　此时正值寒秋，屋外还下着细雨，王老板站在门口停顿了片刻，看了看旁边小小的柴房，一咬牙，抬手抹去了颊边的鲜血，低头冲进了雨幕中。

　　段梦跟在他身后转过了几个场景，发现这王氏兄妹不光是街头杂耍，像是变戏法之类的江湖秘术也略知一二，尤其是王老板，为了让身子不好的妹妹能够安心在家养病，经常在街头利用人们的好奇心连蒙带骗来赚取银子补贴家用。

　　虽是这样，可由于他们爹不光染上了大烟，还经常出入赌坊，王家的财政收入依旧是入不敷出，到了后来变本加厉，甚至都快要揭不开锅了。

　　这一日，王老板和往常一样，溜出家门想用自己偷偷藏起来的私房钱给妹妹买药，可在经过翠香楼的时候却被一个小厮给叫住了。

　　“阿武，阿武！”
　　那小厮站在拐角，神秘兮兮地朝这边招了招手。

　　王老板闻声回过头去，段梦这才知道原来他名为王武。
　　而那小厮之前在这梦境中也见过两次，看上去与王武同龄，似乎是关系不错的样子。

　　“怎么了？”王武笑着朝他走了过去：“干嘛鬼鬼祟祟的？”
　　那小厮却满脸严肃地低声道：“你爹昨天在赌坊又输了钱？”

　　听他提起这个话题，王武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嘴角的淤青，皱起了眉头：“这不是常有的事。”

　　那小厮却摇了摇脑袋：“这次他好像输了笔大的，听说要把小文卖来我们这换钱抵债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四下看了看：“我今天下午无意间听我们这的妈妈和总管说的，说是明早就要去提人呢！”

　　“什么！”王武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翠香楼可是这附近出了名的烟花之地，若是被买到了这里，会有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王武后退了两步，差点抓不稳手中的钱袋，接着像是醒悟过来一般转身就向回跑去，一直跑到巷子口才想起来一般回过头来冲着站在暗门处的小厮挥了挥手：“谢了！”

　　他一路跑回简陋的家中，想也没想便一脚踹开了正堂本就有些歪歪斜斜的木门。

　　屋子里一片黑漆漆的，他爹似乎又出门赌钱了。

　　王武犹豫了一下，点亮了桌上的蜡烛，掀开帘子来到了他爹平日里躺着吸大烟的简陋隔间里，一眼便瞧见炕中央的小桌上放着一张被折得有些皱巴巴的纸片，展开来一看，赫然是一张卖身契！

　　“你小子在这里干——什么呢！”
　　正在这时，一声厉喝从王武身后传来，却因为口齿不清而失了些气势。

　　段梦回过头去，就看见那干瘦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进来，此时正有些摇摇晃晃掀着帘子靠在门框边，手里还抱着一个有些脏兮兮的酒坛。

　　王武的背影僵硬了一秒，随即深吸了一空气转过身来，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张纸片，声音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而变得有些颤抖：“这是什么？”

　　“啊？”干瘦男子上前两步，一把便将纸片夺了过来，顺便一脚将王武踹到了一边，身子一歪便倚在了塌上。

　　“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男子将纸片塞进胸前的暗袋，接着抬手喝干了酒坛里的最后一口酒，大着舌头道：“你小子长——本事了，赶趁老子不在来偷——老子的钱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就将酒坛朝着王武砸了过去，不过却由于醉酒失了准头，砸在了旁边的墙壁上，发出“乓”的一声巨响，碎片飞溅，在王武的脸颊和手臂上留下了好几道血痕。

　　王武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站在原地，甚至连挡也没挡一下，只是质问道：“为什么要把小文卖掉！”

　　“为什么？哈哈哈！”干瘦男子笑了两声：“因为那就是个小赔钱货！害——死了老子的婆娘不说，不光赚——不了钱，还要花老——子的钱给她治病！不如趁现在还值钱的时候赶紧卖了，要不过几年万、万一病死了，老子才算是亏——亏大发了呢！”

　　段梦听得一阵心寒，忍不住扭头看向站在墙边的王武，只见他紧抿着嘴唇，小小的脑袋低垂着，面色在摇摆的昏暗烛光中显得格外阴沉。

　　“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了滚——蛋，不要影响老——子休息！”干瘦男子两三下踢掉鞋子，歪在床上点了管大烟，半眯着眼睛指示道。

　　王武皱紧了眉头，没有吱声，却是照着他的指示蹲下了身子，伸手缓缓捡起了一片尖锐的酒坛碎片。

　　段梦心中划过一丝不祥，上前两步想要做点什么，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在梦中，无能为力。

　　此时恰逢一阵夜风从敞开的大门穿堂而来，掀开了隔间的布帘，吹熄了王武手中的烛台，接着，一声惊恐沙哑的惨叫便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你小子反了！……啊！”

　　那叫声不过一瞬，像是被猎枪击中的惊鸟，扑腾了两下便不再动弹，周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这样过了不一会，屋外的院子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有些迟疑地在正堂的大门边响起。

　　“……爹？”

　　回应她的是一个缓缓从黑暗中走出的小小身影。

　　“……哥！”王小文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借着月光，段梦看见王武的身上布满了暗红的血迹，一张小脸苍白。

　　“哥你没事吧？爹又打你了？咳咳…”
　　王小文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抓住了王武垂在身侧有些颤抖的手。

　　“哥没事。”
　　王武一个激灵，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妹妹的脑袋，却在看到自己满手的血迹后顿了顿，又握紧了拳头默默地垂了下来。
　　“文文，你不是一直很想去江南看看么？不如哥带你去吧。”

　　“现在就走？”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王小文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嗯，现在就走。”王武抿嘴对妹妹露出了一个笑容。

　　“可是爹他……”
　　王小文害怕地朝着黑漆漆的屋内看了一眼，却被王武侧身挡住了视线：“爹已经同意了，别去打扰他睡觉了。”

　　王小文看了看哥哥满身的血迹，犹豫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握紧了哥哥的手。
　　“……嗯！”

　　两个小小的身影就这样手拉着手，趁着夜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破旧的小院子，像是飞鸟终于挣脱了囚笼，向着远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