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异事录》猫排排

113、过往2

　　就这样过去了不知多少时日，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尹玖从宿醉中醒来，只觉得当日的阳光似乎格外温暖耀眼。
　　他有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竟然蜷着一只雪白的毛绒团子，此时正睁着一双浅色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向他看来。

　　“你是谁？”尹玖警惕地拉开架势，九条尾巴威胁似的在身后散开。

　　看见他的动作，那白猫也站了起来，抖了抖身子，身后竟也现出九条毛茸茸的尾巴来。他歪着脑袋看了看尹玖，却并没有半分敌意，只是显出一丝困惑。

　　尹玖愣了愣，抬首化为了人形的模样，于是那白猫也立起身子，化作了一个白发白袍的男子。
　　他站在花朵盛开的梨树下，几乎与清晨的阳光融为一体。

　　“你到底是谁？”尹玖再次开口问道，像是有某种奇妙的感觉攥住了他的心。

　　“梦。”男子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声音像是落下的花瓣一般飘忽不定。接着，他双目露出一丝茫然，又开口问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子晃了晃，竟是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那男子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才醒来，醒来后怔怔地盯着尹玖看了很久，问道：“你是谁？”

　　尹玖对这种情况早已习惯，只是笑着耸了耸肩：“告诉你也不会记得，醒了就赶紧走吧，这里可是我的地盘。”
　　那男子却不依不挠：“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愿望。”

　　尹玖的笑容僵在嘴边：“你还记得？”
　　男子没有答话，只是睁着那双浅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尹玖，竟让他产生了一丝动摇。

　　莫非这家伙真有什么特异之处？

　　这样想着，尹玖便称他为“阿梦”，放任了他留在庙中的行为，还好几次带他一起下山明里暗里进行试探。
　　可惜阿梦似乎并没有能将尹玖从这时间的结界中带出去的能力，而且由于他异于常人的外貌，附近的村子里甚至一度流传开了白发山鬼的传说，于是阿梦便也渐渐不再以人类形态在山下现身了。

　　虽是如此，但阿梦也并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片刻就将尹玖遗忘，就像是一道横生的桥梁，终于将尹玖与现实世界连接了起来，使他不再是独自一人。
　　介于阿梦谜一般的出现，尹玖曾好几次询问他从哪来？阿梦却仿佛失了忆，只隐约记得自己是循着某个声音一路前行，待回过神来就已经出现在这里，所以目前也无处可去。

　　这分明是一件好事，可尹玖却莫名感到有些焦躁，甚至开始旁敲侧击地劝阿梦离开。

　　“你不想知道这山的外面是什么吗？”他坐在屋檐上望着远处的群山，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听说那边有繁华的城市，连夜晚都热闹非凡。”

　　“是吗？”阿梦正坐在院子里捣鼓尹玖从集市里带回来的新奇玩意，闻言抬起头来。

　　“你可以去看看，说不定会想起些什么。”尹玖没有回头，声音有些生硬：“也许外面的人和这里不一样，不会仅仅因为发色少见就大惊小怪。”

　　“那你呢？”

　　“如你所见，我根本走不出这块地方。”尹玖伸了个懒腰侧躺下来，看着缓缓落下的夕阳，微微眯起了眼睛：“而且我早就习惯呆在这了。”

　　说完他抱起身边的酒坛喝了一口，感觉那辛辣的液体似乎顺着唇舌一直滑到了心里，接着就听见身后一声轻响，一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突然出现在面前，令他差点被酒液呛到。

　　“怎么了？”尹玖擦了擦唇角，笑道。

　　阿梦没有回答，只是探过头来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一般盯着尹玖看了半晌，一双浅色的眸子几乎比天边的启明星还要明亮。

　　“你希望我离开吗？”他开口问道，带着梨花清香的气息拂过尹玖的睫毛。

　　“......倒也没有。”尹玖有些别扭地往旁边挪了挪，移开了视线：“只是你也不会永远呆在这里吧。”
　　所以不如趁早离开，在我开始产生依赖以前。

　　“我还没能实现你的愿望。”阿梦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看向只剩一缕晚霞的天空：“放心吧，在那之前我不会离开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安慰又仿佛承诺，奇迹般地抚平了尹玖心底的焦躁，甚至产生了一种终于抓住了什么一般的错觉，于是之后便也没再提起过这茬，只是与阿梦更加亲近了，往日那难以忍受的时间也不再那么难熬起来。

　　与尹玖额上那只可以看穿绝望的眼睛不同，阿梦额上那只浅色的眸子似乎能看清人们心底的渴望并将美梦照进现实。
　　他把这力量用来实现人们的愿望。

　　但这一招对尹玖却没有任何作用。
　　在那双漆黑的眸子中，他除了自己的倒影，只能看到一片无尽的黑暗。

　　“你从来不做美梦吗？”阿梦坐在石桌边，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尹玖，声音淡淡的，但尹玖还是听出了其中的一丝挫败。

　　尹玖冲他眨了眨眼，喝了口酒：“美梦哪有美酒重要。”
　　自脱离那无尽的泥沼以来，只要入睡，等待他的必定是难以忍受的噩梦，只有用酒精来麻痹他的意识，减缓他的痛苦。

　　阿梦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悦，于是伸手将酒坛从尹玖怀中捞了出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咕噜噜喝了一大口。
　　接着下一秒，他的脸就涨得通红，险些将酒喷了出来，狠狠咳嗽了好几声才勉强直起身子，眼角带泪地评论道：“不好喝。”

　　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尹玖呆了半响，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话要是被酿酒师听到了，他的美梦可要破灭了。”

　　“你这么喜欢喝酒，名字里也带着九，不如就叫尹玖吧。”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阿梦声音有些飘忽，话也多了起来：“还是美梦好，美梦没有这么苦涩，是甜的。”

　　“有多甜？”尹玖顺着他的话漫不经心地问着，就见阿梦突然站起身来，隔着桌子将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嘴里，甜丝丝的，逐渐驱散了他口中那股又涩又辣的感觉。
　　——是一颗梨花糖。

　　“就像这样。”阿梦看着尹玖将糖含在嘴中，鼓着一边腮帮子有些惊讶的表情，微微笑了起来。

　　此时他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退去，一双浅色的眸子闪闪发亮，像是闪耀的星星，令尹玖一时间竟忘了呼吸，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开口道：“那你愿意做我的美梦吗？”

　　说完这句话，尹玖自己都愣了愣，一瞬间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但阿梦却似乎并没有察觉，甚至在他移开视线之前就点了点头，一字一句道：“当然，只要是你的愿望，无论什么我都会为你实现。”

　　“真、真的？”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给出肯定的答复，尹玖睁大了眼睛，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随即又像是想要反驳什么一般沉下心来补充道：“可是美梦通常都是需要代价的。”

　　阿梦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俯身从脚边拾起了一段从树上掉落的枯枝。
　　随后他拉起了尹玖搭在桌沿的胳膊，拉着他的手一起握住了那节有些干巴巴的树枝。

　　尹玖只觉得一股淡淡的温暖从他们两手相贴的地方缓缓传来，驱散了一些夜晚带来的寒意。
　　他眨了眨眼，虽不知阿梦此举为何意，但还是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想要从中汲取更多温暖，就见那节枯枝竟在夜色中散发出了淡淡的荧光，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开出了满枝的梨花，在微风中带出一阵淡淡的清香。

　　“你看，只要心怀希望，总有好事会发生的。”
　　阿梦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意，平静的声音里似乎还能听出一丝得意。

　　此时他们离的很近，尹玖可以闻到阿梦身上特有的清香，混合着他刚刚喝过的烈酒的香气，竟让今晚并没喝上几口酒的尹玖感到一阵微醺。

　　“这是你说的！”他借着醉意一把将阿梦拉到了他的怀里，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的愿望特别多，你可不能后悔。”

　　说完，他看着阿梦在那枝梨花的掩映下陡然红起来的耳根，禁不住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淡温柔的笑意。

　　尹玖撒谎了，其实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愿望，若这一切只是美梦，请让他沉睡其间，永远也不要醒来。但他不敢表现得过于高兴，仿佛好时光都是偷来的，稍稍有些得意忘形便会如镜花水月般瞬间破灭。

　　那一晚，尹玖枕着那枝梨花安然入眠，睡得格外香甜，在脱离泥沼后第一次度过了一个无梦的夜晚。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逝，面上平静无波到尹玖几乎觉得自已的愿望已经实现，但生活角落中翻滚的暗涌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黑暗从未远离。

　　尹玖发现，山里出现裂缝的频率变高了。
　　那些裂缝连接着黑暗，似乎是尹玖曾经打开梦境大门的后遗症。
　　它们在以往也曾出现，但在白日维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关闭，所以尹玖也未曾多留意。

　　只是最近这些裂缝不但频率变高，连持续时间也变长了。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兆头，但尹玖选择无视，仿佛只要忽略了这些细小的征兆，他的美梦就可以无限地进行下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些缝隙最终还是影响到了他身上。

　　尹玖没有想到，在有些缝隙附近竟开出了数百年未见的黑色梦魂花，还恰好让沈清悠摘了去，虽未酿成大祸，但还是将阿梦卷了进去，这开始让尹玖感到一丝不安。

　　于是他趁阿梦不在的时候翻遍了整个后山，摧毁了所有重新冒出头来的梦魂花，却并没能找到缝隙变多的缘由，只在深山里发现了两具被魇魔啃噬得不成样子的尸体，看打扮像是为躲避流寇而逃难的商人，没想到逃离了贼人又落入魔手，终究难逃一死。

　　虽说恐惧和绝望的确是滋生裂缝的温床，但即使是在空间不太稳定的山中，仅凭这种数量的负面情绪仍然是远远不够的，除非是被有心人加以利用。
　　只是那“有心人”似乎格外谨慎狡猾，从未被尹玖抓到任何马脚，缝隙的影响也逐渐变得微弱下来，甚至让尹玖觉得一切不过是他想多了而已，日子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之前平静的轨道上，直到——

　　尹玖跪倒在阿梦被剥了一半皮已经失去反应的身体旁，目眦欲裂。

　　为什么？
　　他不过是应阿梦的请求，给邻村一个病了很久的孩子送去了能让美梦成真的“良药”。
　　可是为什么？
　　这难道也有错吗？

　　他有些颤抖地伸出手来，想要触摸面前血肉模糊的身影，身体却被人猛地按到了地上，手也被不知名的法器缚了起来。

　　为什么连这最后的美梦也要夺去？

　　他嘶吼出声，只感觉熟悉的冰凉缓缓攀上了他的肩膀，待睁开眼，四周已是一片黑暗的汪洋，而他不过是这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小舟，不过片刻便被倾覆淹没。

　　哭喊、哀嚎、咒骂、愤怒、悔恨、悲伤......
　　绝望的情绪和声音将他环绕。

　　什么都没有变。
　　他似乎只是在这最深的绝望中做了一场美梦，而此时梦境已达到尽头。

　　尹玖使劲伸出手来，拼命地想要抓住一丝残留在视网膜上的光亮，可最后握紧拳头，却终究只是一场虚无。

　　美梦果然还是有代价的，这代价便是让他沉入更深的绝望。

　　神明啊，求你————。

　　尹玖缓缓闭上了眼睛，感受浓稠黑暗的泥沼缓缓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