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异事录》猫排排

112、过往

　　黑暗，一望无际的黑暗。
　　他使劲伸出手来，想在一片虚无中抓住点什么。

　　尹玖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似乎在刚刚做了个噩梦，只是内容有些记不太清了。

　　他深吸了一口空气平复了一下心跳，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
　　——四周一片静悄悄的，大家似乎都已经睡着了。

　　尹玖悄悄溜下床来到外间，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大门。
　　柔和的阳光透过树丛的缝隙照在他的脸上，令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还好，天色还早，刚刚那一觉并没有耽误他太多的时间。

　　此时四周一片静悄悄的，大家都已经沉浸在睡眠中，茂密的林间只有偶尔的一两声鸟鸣。

　　尹玖绕过篱笆，想了想又旋身从旁边的花树上摘下几朵雪白的花朵揣在怀里，随后轻车熟路地钻进了一处僻静的灌木。

　　梦貘一族是昼伏夜出的族类，但比起黑夜，尹玖还是更喜欢白天。

　　白天有暖融融的日光，活跃的飞禽走兽，各式各样的人类。

　　母亲说人类虽然大多弱小，但仍然是可怕的种族，要尽量少与他们接触且一定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尹玖总是很好奇，人类集市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常常令他流连忘返，热情的人类也并没有传说中那样可怖。
　　所以他常常趁着大家熟睡之时，偷偷穿过结界的缝隙溜下山玩耍。

　　尹玖有些忐忑。

　　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下山了，也不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尹玖溜进村子，灵活地翻过角落那一户人家的院墙进到屋内，可是却一个人影也没看到。

　　不在家？

　　他的心里划过一丝不安，于是又出门在村里四下转了转。

　　今天的村子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有好几个没见过的陌生人在附近走动，平日在街头巷尾疯跑玩耍的孩子们也不见了踪影。

　　他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待回头却只看见平日热情的张大妈关门的背影。

　　不对劲。

　　尹玖心中的不安愈加浓厚，兽类的本能让他决定先回到安全的地方，于是他便退出了村子，回到了山中。

　　他没有注意到有一小队人马在他出村后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尹玖回到了自己的小卧室里，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彻底放松下来，顿时涌上一股浓厚的睡意。

　　也许刚刚的怪异只是他的多心。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在即将陷入睡眠时却被外面的一阵嘈杂惊醒。

　　接着他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他的母亲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一把将他从床上捞起，塞进了旁边的壁橱里。

　　“小九，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
　　她压低声音叮嘱了一句，在尹玖额上落下了一个吻，又拍了拍他的后背，随后飞快地将壁橱关了起来。

　　尹玖有些茫然地坐在堆叠的被子上，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外间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和好几声混合在一起的吼叫。
　　他被吓了一跳，之前被睡意挤到脑后的不安又卷土重来。

　　发生了什么？
　　他压低了身子凑到柜门边，从门缝间小心翼翼地向外观望。

　　透过敞开的房门，他看见家里的大门大开着，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泼洒在门口的空地上，照得人眼睛生疼。
　　有好几个背着光的人影已经闯进了拉着厚重窗帘的屋内，正四下查看着。

　　尹玖眨了眨眼睛，好一会才适应门口那有些刺目的光亮，于是那些暴露在阳光下的东西便渐渐显示出它们的形貌来。

　　“......！！！”
　　尹玖瞳孔紧缩，猛地睁大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的母亲，已被打回原形，满脸血污地侧躺在地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大睁着，空洞地倒映着晴朗的天空，很难想象它们在不久前还曾温柔地凝视过自己。

　　在他母亲的身边，是他的父亲。
　　他半个身子挡在母亲身前，脊背上被利器划开了一条巨大的伤口，甚至可以从中看见森森白骨。

　　在他们身边，还有隔壁的王叔，喜欢唠叨的李妈，他们都被打回了原形，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被堆叠在一处，像是肉猪一般用绳子缚住手脚，任鲜血一点点渗出，染红了地面。

　　为什么？
　　为什么？！

　　在他印象中热情温和的人类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了世间最为冷血无情的刽子手，不过瞬息就将此地化为地狱。

　　是因为他吗？

　　不对。

　　这一定只是一个噩梦。
　　作为他偷偷接近人类的惩罚。

　　尹玖尖利的指甲嵌进了手心，却感不到丝毫疼痛，他长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丁点声音，只感觉自己的意识被一股黑色的旋涡携裹着，在一片黑暗狭小的空间内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整个人像是被浸入了浓稠的沼泽，连外面反复的脚步声和恶咒般的低语都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收获不小啊。”
　　“这些皮毛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吧！”
　　“你就知道钱，等下别忘了给下面的村民们描述一下这些妖邪何等可恶，让他们也去镇里宣扬一下我们的功绩。”
　　“对了，怎么没看到刚刚我们跟着上山的那个小妖兽。”
　　“应该是躲在屋里了吧。”
　　“别杀了，师父不是一直想要一个活体回去研究吗？”

　　听着这逐渐逼近的声音，尹玖感觉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勒住了他的咽喉，几乎令他发狂，只能在心底无声地祈愿。

　　神啊，求求你，请让我从这噩梦中醒来吧！
　　让我从这绝望中醒来！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敲碎他的肋骨。
　　接着在下一秒，柜门被轰地拉开，好几张兴奋的面孔出现在尹玖眼前。

　　“找到了！”

　　时间仿佛凝固在那一刻，被尹玖揣在怀中的梦魂花在柜门带起的微风中飘落下来，已变成墨染一般的漆黑。
　　就在那花瓣落到地上的瞬间，那股在尹玖胸腔内不断撞击的黑色旋涡似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股脑地冲了出来，吞噬了一切。

　　哭喊、哀嚎、咒骂......
　　不绝于耳的悲鸣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将他包裹。

　　愤怒、悔恨、悲伤......
　　连绵不断的绝望铺天盖地地从每个角落溢出，将他淹没。

　　这是世上少有的噩梦，魔鬼在其中狂欢，灵魂在其中枯萎。

　　尹玖蜷缩在噩梦的最深处，任由黑暗的情绪如同巨浪将他击碎，又重新填满他的四肢百骸。
　　如果说一切都是因他而起，那么这绝望的深渊便是他最好的囚牢。

　　他自暴自弃地沉溺其中，冷眼旁观着那些在绝望中陷落的灵魂，浑浑噩噩不知过去了多久。

　　就在他即将彻底融入黑暗化身为魔时，却有与往日不同的回响传到了不见天日的泥潭深处。

　　那声音一开始是断断续续的，模糊而暧昧不清，在一片凄惨的哀嚎中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但随着时间的推进，它逐渐变得响亮而有力。
　　——那是来自很多人的声音。

　　“神明啊，请让美梦长存，噩梦远离！”

　　它们回荡在黑暗中，交织在一起，像是令人振奋的鼓点，又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言，慢慢驱散了那些绝望的声音，甚至给这个冰冷刺骨的地方带来了一丝暖意。

　　好像有谁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是谁呢？

　　尹玖从绝望的泥沼深处睁开了眼睛。
　　他的意识有些茫然地循着那丝暖意不断前行，渐渐地竟看见了光。

　　是他的罪行得到宽恕了吗？
　　是这噩梦可以结束了吗？

　　尹玖朝着那束光伸出手去，身下的泥沼却宛如巨蛇紧紧将他缠绕。
　　冥冥之中，那些盘旋在空中闪闪发光的愿望仿佛伸出手来拉了他一把，将他从那无尽的深潭中拔了出来，可黑暗仍旧不依不饶地附上他的骨骼，灌进他的血管，将他铸成全新的姿态。

　　尹玖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片林间的空地上。

　　柔和的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照在他漆黑的皮毛和九条毛茸茸的尾巴上，林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鸟鸣。
　　四周仿佛有几间小屋，但都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附近还有不少枯萎的树木，都已爬满不知名的藤蔓和菌类。

　　没有血液，没有尸体，一切都已经被黑暗吞噬殆尽，仿佛只是一场虚妄的梦境。

　　尹玖静静地看着，脑海里的记忆模糊而又遥远，像是前尘往事。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传来梨花淡淡的芬芳。

　　于是他转头向着山下走去。

　　他本以为这便是终结，但其实只是从一间牢笼步入了另一间牢笼。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杀人不见血的利器，那绝望与孤独想必都能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

　　尹玖发现自己被困住了。

　　没人能理解他的处境，没人能记住他的存在，他甚至连远远离开这地方都无法做到。

　　他像是独自活在与这个世界平行的另一个空间，虽然身处人群之中，看似已经重返光明，但灵魂却被那凝滞的时间永远地困在了泥潭深处。

　　在孤独的催化下，不堪回首的往事再一次卷土重来，黑暗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他只能靠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神经，然后在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晚，跪倒在那块曾经有无数人祈愿的冰冷石碑前，轻声低喃。

　　神明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能否也听一听我的愿望。
　　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