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异事录》猫排排

114、寻觅

　　他听见一阵微弱的呼喊，于是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四周是一片虚无的黑暗，一眼看不到尽头。

　　我是谁？
　　这又是哪？

　　......梦......
　　那声音又断断续续地从黑暗深处传来，模模糊糊地像是在不断重复着什么，音调中带着深切的绝望，却无论如何也听不太清。

　　是在叫我吗？

　　他朝着声音的方向迈出了步子，可没走多久就被一扇凭空出现的木门挡住了去路。

　　那门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甚至已经爬上了暗青的苔痕，黄铜的门环上锈迹斑斑。门的上方挂着一个略微褪色的牌匾，但还能依稀辨认出写着的三个大字：
　　南柯庙。

　　门扇并非紧闭，而是虚掩着，露出一条邀请般的缝隙，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大开，但他却有些犹豫不决地停下了脚步，只觉心底泛起一阵恐惧。

　　“害怕吗？”有声音从身边传来。

　　他回过头，就见一个青年正站在他身侧，刀锋似的眉角上有着一道刺目的疤痕，看起来十分眼熟，一时间却又叫不出名字。

　　“会害怕也是正常的，毕竟这也算是每个人一生只会经历一次的大事。”那青年也看向那扇老旧的木门，眸子里闪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可一旦接受了，便也就释然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死亡并不是终点。”

　　“再说，你不是还有没做完的事情吗？”青年冲他笑了笑：“怎么能被这区区一道木门就挡住去路，那样岂不是前功尽弃。”

　　是啊，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必须要快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驱散了心底的不安，抬手推开了那扇门扉，随后借着那股气势心下一横，迈入了门中。

　　“谢了，让我照着理想的样子重活了一次......”

　　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听见那青年低声道，可待回过头去，那敞开的大门外已是空空荡荡。

　　不过他也并没有时间细究，因为在跨过门槛的瞬间，一股钻心的疼痛便从他全身上下蔓延了开来，像是被看不见的烈火炙烤着，令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想要爬起来继续前行，却失了全部的力气，只能蜷缩着发出痛苦的□□。

　　疼痛与不甘。
　　这就是死亡吗？

　　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有人跌跌撞撞地跪在了自己身前，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仿佛整个世界已经崩塌。

　　这是谁？
　　为什么会比正经历死亡的我还要绝望？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他感觉心底被小针扎了一般传来一阵刺痛，这刺痛甚至将炙烤周身的痛苦都比了下去，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于是他伸出手来，想要触摸面前的人影，可那人影却像是水中的倒影，在他触碰的那一瞬便漾开层层涟漪消失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浓郁的酒香。

　　“酒不合心意吗？”有人问道。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方石桌边，手中的杯盏里盛着一汪清冽的酒液，还微微泛着涟漪。
　　在他对面坐着一个公子哥打扮的青年和一个年轻的姑娘，那姑娘此时正趴在桌上，似乎是睡着了，只是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晰的泪痕。

　　“他已经走了？”那青年冲他身后张望了一阵，声音低得仿佛叹息：“真是的，自己的妹妹倒是负起责任照顾到底啊......”

　　是指刚刚门口遇到的男子吗？

　　他愣了愣，就见对面的青年重新朝他看了过来：“这酒虽苦，却能让人神清目明。”

　　“我这人不喜欢欠人什么，也没什么其他的手艺，思来想去只有它勉强能算上这场美梦的回礼，所以赶紧喝了它然后继续赶路吧！”

　　手中的酒液传来阵阵清香，令他产生一种怀恋的感觉。
　　于是他抬起手来，像是想要更靠近什么似的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顿时充盈了他的口腔，化作一股清冽的风，在他体内横冲直闯，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泪眼朦胧中他又看到了刚刚那个身影，感到苦涩过后一股甘甜的味道从舌根泛起。

　　这回比上次要清晰些许，他看见那人站在自己身前，微卷的黑发像是初春发芽的枝杈，胡乱支棱着，又像是柔软的毛毯，让人禁不住想要触摸。

　　他伸出手来，就见面前的人影冲他回过头，由于背着光，看不清脸，但他知道他是微笑着的。

　　“看，我被时间困在了这里，不会留在任何人的记忆中。”那人影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绝望。

　　“总有一天你也会忘了我吧。”

　　“阿梦。”

　　这轻声的呼唤像是一滴滴入清水的颜料，携裹着无数往日的画面在他心中缓缓扩散开来，令他如梦初醒。

　　他是梦，为实现愿望而来。
　　可那愿望究竟是什么？
　　回忆中看不清面庞的身影又是谁？

　　他心下一片茫然，不知何去何从，恍然间却有人拉住了他缓缓垂回身侧的手晃了晃。

　　那是一个小姑娘，略显稚气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服输的表情。

　　“你也迷路了吗？”

　　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片茂密的林间，四周皆是布满荆棘的灌木和低矮的枝丫，仿若枯骨一般的树枝上挤挤挨挨地开满了墨黑的花朵，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你说过的，这种时候只要怀着希望随心而行就能走出黑暗。”

　　他回过头，就见那小姑娘不过眨眼间就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耳边还别着一朵雪白的梨花，正微微笑着挑眉向他看来，见他仍是一脸茫然，于是笑着伸手轻点了一下他的胸口。

　　“你此刻最想去的是哪里呢？”

　　他只觉被她点过的地方泛过一阵暖意，从皮肤表层缓缓蔓延到心间，接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就站在前方不远处，正欲往黑暗深处而去。

　　他向那身影迈出了步子，微微张口，仿佛有什么答案就要挥之欲出。可空气却似乎突然间凝结成了浓稠的浆糊，将他的声音堵在胸腔深处，只隐约冒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in...iu...”

　　于是他伸出手来，想在那身影融入黑暗之前将他拉住，可终究晚了一步，那身影不过瞬间便被黑暗吞噬，而他的指尖只来得及拂落枝头几瓣墨黑的花朵。

　　花朵触手冰凉，打着旋落到枝下茂密的灌木上，竟使粗糙坚硬的枝叶瞬间枯萎，露出其下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曲曲折折地通往更深的黑暗。而他又再次听到了那模糊不清的呼唤，断断续续地来自小路的尽头。

　　“快去吧。”身旁的姑娘轻轻推了他一把：“在黑暗中你就是光亮。”

　　“谢谢你，段梦。”

　　段梦猛地回过头来，可沈清悠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四周已重归一片黑暗的虚无，只有他脚下的小路正无限向前延伸着。

　　唯一不同的是，此刻他已心如明镜，过去的，现在的，他即将要做的，他全都知晓，不再有一丝的犹豫和迷茫，跨过死亡与回忆的沟壑，坚定地向着他最初也是最后听到的愿望飞奔而去。

　　【神明啊，请你让美梦长存，噩梦远离，带我脱离这该死的绝望！】

　　这是他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

　　随着萦绕在耳边的呼唤愈发清晰，四周的黑暗也逐渐变得浓稠起来，像是混入了生粉的汤汁，黏腻地附着在段梦的周身，令他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隐隐约约的，开始有渗人的哀嚎从四面八方传来。
　　接着，有无数双漆黑的爪子从黑暗中伸了出来，像是寻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抓住了段梦的四肢，似乎是想要将他也拖入无尽的深渊。

　　但段梦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那些尖利的指甲便划破了他的衣服，刺入了他的皮肤，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可怖的伤口，紧接着便有墨黑的液体缓缓从伤口中渗了出来。

　　“这样可不行。”一个声音冷不丁从段梦身后响起，随后只听几声风响，那些扒拉在他身上的爪子们便纷纷在发出凄厉的哀嚎后缩了回去。

　　段梦浑身一轻，向前趔趄了两步回过头来，就见张子冲正站在他身后。

　　他看着段梦狼狈到几乎有些恐怖的样子，眼神瑟缩了一瞬，但还是走上前来将握着的佩剑递到了段梦面前。

　　“想要保护什么的话，没有武器是不行的吧。”

　　段梦愣了愣，伸手接过了那把闪着寒光的佩剑。
　　就在他将剑柄握在手心的瞬间，一道温暖柔和的光芒从剑身上亮起，令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待光芒散去，剑已不见踪影，他手中拿着的只剩下一枝盛开的雪白花朵，像是藏在心底的希望，微弱却仍旧闪闪发亮。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芬芳，稍稍驱散了黑暗压抑的味道。

　　张子冲看着他手中的那枝白花，笑了起来。

　　“用花朵作为武器，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谢谢你的美梦，我不会再害怕了。”

　　他的身影随着他的话语逐渐变淡，最终完全消失在一片黑暗里，空余段梦手中的花枝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四周的哀嚎仍不绝于耳，段梦回过头来，继续朝着黑暗深处前行。路上果然又再次遇到了循光而来的黑色怪物，但那花枝看似不堪一击，实则锋利异常，不过一击便能将那些不详的黑影化作黑烟。

　　就这样，他一路披荆斩棘，终于远远地看见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脑海中，却又不甚明晰的身影。

　　那人孤身坐在一片翻滚的泥沼中心，像是丢失了心爱玩偶的孩子一般环抱着膝盖低垂着脑袋，任由黑暗一点点攀上他的衣襟，缓缓将他吞没。

　　“......iu！”
　　段梦又喊了一声，只是这声音仍像是被浓浆浸泡过一般，只剩下几个单调破碎的音符消散在空气中。

　　接着，脚下的小路走到了尽头，段梦撞到了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上。

　　“...in...iu！”
　　段梦不甘心地捶打着那透明的墙壁，甚至用手中的花枝向它劈砍，可这些攻击就像是打在了棉花里，没有任何效用，他仍是无法踏进那泥沼一步。

　　这时间的结界最终将他也无情地挡在了外面。

　　段梦只能一遍遍用尽全力呼喊着心底那个熟悉的名字，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沉入那片漆黑的沼泽，感觉冰凉的绝望一点点从心底泛起。

　　“...in...iu！”
　　为什么会这样？

　　“...in...iu！！”
　　明明他就在眼前。

　　“...in...jiu！！！”
　　明明答应过成为他的美梦。
　　为什么还是无法将他带出那该死的绝望？

　　不知是不是由于他不懈的呼喊带动了某种气流，周围的空气不知什么时候竟不住震动了起来，甚至能从中隐约听到有什么东西松动的声音。
　　段梦闭上了眼睛，只感觉往日的一幕幕都清晰地浮现在自己眼前。

　　他说过美梦通常都是需要代价的。
　　那如果我愿意付出这代价呢？

　　一片寂静的黑暗中突然起了风，柔和地拂过段梦的脊背，似乎想要将他向前推上一把。

　　段梦感觉自己本应沉寂的心脏忽然间跳得飞快，仿佛有一股热流冲破了绝望的外壳直冲他的脑门，令他全身一轻，似乎此刻无论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喊出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尹玖！！！”

　　这一次那声音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清晰地回荡在这一片黑暗的世界中。紧接着，一只有着浅色瞳仁的眼睛陡然从他额上睁开，散发出一阵刺目的光线。

　　在那光线的照耀下，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声响，眼前无形的屏障应声而碎，碎片折射出二人共同经历的时光，化作无数雪白的花瓣从半空缓缓飘落。

　　段梦脚步轻点，两三下便越过了那片漆黑的沼泽，紧紧地握住了尹玖几乎已经垂下去的那只手，一把将他从深陷的黑暗中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