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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蛊师 ...

  •   “你先不要和他通信。”郝公听了此事立即说,“恐怕你俩的密符都已经暴露,所以被他弃置了。”

      聂秋人问:“万一那人盗用了我的密符,和他约定了另一套,一直和他通信怎么办?”

      郝公道:“那须得模仿你的字迹,他总会发现不对劲。”

      聂秋人又问:“如果那人故意把字写得歪歪扭扭,说‘情况危急,密符已经暴露,这是我最后一封信,随后就把密符毁掉。你快来某地救我’。怎么办?”

      郝公哑然,过了一会才说:“权小道友修为不弱,应当不会中计。”

      “我在外奔波这许久,早就习惯拿最坏的情况做打算了。”聂秋人来回踱步几周,蓦然转身,“我现在写急信去龙岳,给常康平他们。”

      又过了五六天,常康平他们都未回信,郝公直接联系了龙岳掌门,后者告诉他:“权正还有常康平四人十天前就向他辞行了,说是要去助武当,他就放了行。”
      又过两天,龙岳掌门亲自写信说,他也联系不上这几个人。

      事情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聂秋人颤抖着放下信纸,心知此时再着急也没用,只能看权正他们的造化了。她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权正那一帮人修为也都不低,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不成想,整整两年过去,七百余天,聂秋人未得再见他一面。

      两年时间,足够她蜕变得地覆天翻。
      她变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青年女子,寒冰容颜,沉稳而冷淡。一把软剑不说独步天下,却已经能让郝公摇摇头说:“我已经没什么可指点你的了。”

      当年花神猎上惊艳天下,这些年来,她的容貌并未变化,但是许久没有不怕死的敢来招惹她了。利剑在手,锋芒外露,旁人连近她的身都害怕。
      只是聂秋人孤身一人游走在外时,偶尔也会低一低头,从怀里取出那朵金箔花。

      磨损得没了颜色。

      长元五年秋,叛军兵至居庸关,围京城,太子坚守不战,饿死无算。武当死士十人直取中军,重伤康王,叛军退白河,屠三城。

      长元六年十月,顺王反。

      长宁六年壬子,顺王军压济南。时莫如为将,王单骑阵前,以计诱如攻,如战死,乃断京师饷。
      天子怒,杀莫如将孙之海、朱杰等六人。京师孤危,有内变。

      军医前后劈断了穿透聂秋人肩胛骨的那支玄铁箭,双手覆上,极缓慢地将它拔出来。
      皮肉撕裂声爆破可闻,聂秋人始终一声不吭,直到那枚铁箭落到地上,蓦然炸开了周身一圈倒刺。
      “好了,”军医擦擦冷汗,捡起那枚刀刃般的箭簇,“这种箭是专门对付你们修士的。一旦扎入体内,箭身上的细钩钩进皮肉里,就很难拔出……但你若动用内力,这箭就会把你骨头都搅碎。”

      “多谢。”聂秋人沙哑地说。

      有人重重地掀了帘子进来,卷进来白沙似的风雪交加,他进来便说:“你好些了么?”

      聂秋人看到他,第一句话是:“让我去白河。”

      男子怒道:“不行!”

      “让我去白河,”她肩膀上的见骨伤血流如注,疼得方立翁都头皮发麻。但聂秋人微微前倾着身子,苍白的指尖抠住身下的兽皮,低弱却冰冷地重复道,用的根本不是商量的语气,“你们这里没人拦得住我。你们带我去,或者我爬……也会爬过去。”

      “你疯了是不是?”

      “郝公在皇宫里议事,”聂秋人平静道,“你也知道现在情况危急。让我去。”

      那男子许久没有吭声,仿佛是不敢相信当年那个女孩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拼着命背水一战,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兽王。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来,低声说:“那不是他。”

      男子半蹲下身来,诚恳地凝视着她:“这两年,咱们走过多少地方,龙岳掌门花了多少心思,有他半分音讯没有?你觉得他藏起来了,可是如果他还活着,怎么会不回来呢?”

      聂秋人的胸膛开始轻微地起伏,语气还是镇定的,“我没说是他。但是康王手下那个修士确实厉害,要是没有他,康王不至于半年就挥师占保定。如此高手,竟然没人能认出来,要么他早年并不出名……”

      “对,他蒙着面,是个年轻男子。”男子道,“你差一点就能割下康王的头来,他一掌把你拍进敌军营里,我们拼死才把你抢出来。你这一箭,也是他叫人射的!”

      军医洒上了一包金创药,刹那间的刮骨剧痛让聂秋人的五官扭曲了,她窒息了好久,才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喘上了一口气。
      “……就算他是权正!”那男子还在继续说,“这个蒙面修士帮那康王杀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第一回咱们夜探中军,你亲眼看他和康王挑了那些掳来的女人,在帐里行畜生事,你亲眼看见的,还不死心!那这回呢?!他们屠了三城!十二万——”

      聂秋人吼道:“我没说那是他!!!”

      汗水模糊了她的视野,方立翁听见她喉中嘶哑得只剩下了断续的气流,还拉出了尖锐的气音。过了许久,军医才在旁边说:“……我重新包扎一下。”

      男子也过了许久才问:“你还去白河吗?”

      聂秋人垂着脖子,看着自己满是血污的手掌,被如刀寒风割得皲裂发黑,轻轻地说:“……去。”
      她抬起头,微微扯动嘴角,“我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男子面部微微抽动,半晌没说出话来。偏偏军医还在旁边包扎,他不能像往常那样给她一个拥抱,只能攥紧她的手,还听聂秋人笑着说:“要真是他,不用你们说,我也一定亲手杀了他。”

      “先不想这个。”男子吸一口气,低声说,“那个蒙面的修士,未必要杀,活捉回来也……”
      聂秋人将额头磕在童年好友的胸口上,疲惫地眨了眨眼,“你们近不了他的身,只能我去。”

      待到军帐里人空了,聂秋人靠在大堆兽皮里,才揭开胸口处的衣服,小心地取出了那朵金箔花。那当胸一掌,把它震成了一把碎屑,连花的模样都没有了。
      这些年来,她一直贴心口处存放着它,珍贵得要命,却也敌不过外力。

      聂秋人捻着那一把金屑,在黑暗中怔怔地望了许久,不知如何是好。

      没过几日,她就又骑上战马,身着锋亮的铠甲,披着风雪交加,走在大军前方向白河浩浩开荡。

      精锻钢甲之内是柔韧的牛皮,紧紧压在她肩胛的伤上,聂秋人披了条厚重的大氅,呼吸间白气蒸腾。
      三路兵马都在向白河汇聚,他们这一路重骑骏马,革车炮弹,修士环绕,是一列精锐先头兵,预备着撕开一条血口的。这一路都太平无事,在白河五十里外的枯林中驻扎成营,却突然受了伏击。

      群兵军纪严明,并未慌乱,立即抓了兵器跑向马营。然而来人势如破竹,一路冲破了尚未成形的阵法,径取向主营。

      战场对阵,都是兵对兵、炮对炮、修士对修士。纵然修士一人能敌几百几千人,但也不敢妄闯敌军阵营,大能也不是铜皮铁骨——尤其是孤身一人,挑衅对方压着众多名门弟子的主营。

      武当弟子当即迎战,训练有素地形成合围之势,但是别说近身,那人一袖子便把剑阵破了,转瞬鬼魅般欺近,拖住正前方乾位的一人,扔口破麻袋一样把人重重甩了出去。

      他在敌军营里游走自如,把阵法冲击得七零八落。
      半空里听得轻叱一声,聂秋人居高临下地杀下来,利刃还未出鞘,毒蛇响尾的戾气已经扫到面前——

      剑光堪堪挨上面具的一寸,那黑衣修士避开其锋,骤然退出数丈。

      聂秋人没有追上去,数条真气化作鞭影,以内力敲响了军营的集合大鼓。
      她岿然不动地镇在空中,脚下奔逃的乱兵很快恢复了秩序,排列整齐,人人肃立,已经是迎敌的状态。

      “师姐,”身旁的武当弟子低声对她说,“叛军压在五里外,还没有过来的意思,大约有六七万人。”
      聂秋人没吭声。
      她听得到五里外的人声,那绝不止六七万人,大约是十万大军,而他们只有五千人。

      蒙面修士也飘在空中,不远不近地和聂秋人对视着,慢慢伸出了苍白的双手。

      聂秋人也缓缓拔出了剑。

      当对方开山分海的一掌逼过来时,她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好强。
      那说不上是多么浑厚的内力,那蒙面修士的年纪兴许不大,因为内力是日积月累地磨练出来的,就像老茧。
      但他出手,段数明显高人一截,她越高,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始终高明得肉眼可见,却好像永远抵达不了。

      但聂秋人二十余载以来,从未知难而退。

      她走过骄纵的幼年,傲慢的少年,偏要凌驾众人之上,陶醉于喝彩和惊艳的眼光。有人说骄傲令人盲目,但只要她拔出剑来,眼里就剩下一个目标。
      她要杀叛王,收复地,也要摘下这人的面具来瞧瞧!

      聂秋人牙龈间都咬出血来,一刻不松地以剑扛着压力,被压到极致,浑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响,剑身弯折。

      长剑断裂的瞬间,聂秋人矮身的同时旋身折腰,以极快的速度抖出了三尺软剑,擦着蒙面修士唯一的破绽而出,人影剑光都快如闪电!

      蒙面修士竟然再次败退了!

      聂秋人来不及想是不是陷阱,她满心只剩了一个想法,离弦之箭般追了上去。

      满目枯林,白桦树铺开数里的焦黄和惨白,破碎的树枝声音又干又脆,好像曝晒过的人骨。蒙面修士袍袖翻滚,远看好像一朵黑云,挂在苍灰色的天幕之下。
      聂秋人紧追不舍,丝毫不顾他是不是在引着自己往敌方大军走,只要出剑,必定挑向对方的面具。
      那人左闪右避,姿态甚是优雅,好像是在遛着她玩。

      聂秋人一面追,一面蓦然吹出了一声高亢清远的鹰哨,不一会,铁骑踏地的声音渐渐逼近,她看到那人面具下的嘴角似乎扬了起来,突然一转身飞出了枯林。

      数十铁骑追着二人冲出林中,猝然间,杀进了十万叛军之中,好像冰河突然裂缝。

      耳边金戈尖锐地摩擦、刀剑切割□□的酸涩声,惊叫惨号不绝于耳。蒙面修士领着铁骑,犹如领着一支毛笔在地上作画,每一道墨画都是血色的。聂秋人始终紧紧咬在他后面,化身一个黑脸包公,非得把陈世美的狗头铡下来不可。
      重甲大刀的铁骑在步兵中间来回冲撞,可谓杀人如切菜,那蒙面修士身法飘逸至极,好似是在躲避聂秋人的追杀,居然任由铁骑将己方大军切成了豆腐块。

      聂秋人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人会不会在帮我们?
      即使不是权正,又会不会是别派的卧底,只是出于什么原因才隐姓埋名?

      她心思电转,突然调转剑气,反手捏诀,直接召来飞沙走石,刮断了叛军的大旗。果然,敌军阵营大乱起来!
      蒙面修士并没有动作,只是忽远忽近地跟铁骑打游击。
      聂秋人急吹三声鹰哨,召来大军抓住战机。

      此时她已认定这人是己方阵营的人,提剑迎了上去,喊道:“这位同道,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

      方立翁听见胸骨一根根碎裂的声音,脑子一懵,随后铺天盖地的疼痛疯狂翻涌上来,她的视野……完全被自己口鼻间喷出的鲜血覆盖。
      天幕翻转,丛生的刀枪全部倒竖,聂秋人如同树上掉落的秋叶,远远地摔落了出去,两眼还不敢置信地大睁着。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连中十四掌,一掌都没有躲开呢?

      方立翁也万分震惊,直到聂秋人的眼前完全被血色覆盖,他才难以置信地回过神来。那蒙面修士的姿态,出手时细微的习惯,明明都像是权正!
      权正会在打了她一掌后,又在两军阵前把她重伤成这样?

      方立翁作为一个旁观者,对许多细节比聂秋人本人敏感的多,他突然想起来聂秋人昏死之前,似乎有大军赶来的声音。

      不知在黑暗中沉沦了多久,聂秋人终于在极度的痛苦中醒来了。

      视野几度模糊,才好不容易变得清晰,武当派众人全都影影绰绰地出现在眼前,她隐约能听见一些混乱的喊叫和物体倾倒声,只是像潜在水中一样听不清楚。
      事实证明,她和方立翁想的一样。
      当聂秋人醒来,能说话以后,第一件事便是痉挛着挣扎起身,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摁了下去,但不得不顺从她的要求把郝连城叫过来。

      她嘶哑着声音、抖着嗓子,每说一句都因为胸部剧痛而停顿一下,如此道出了她的判断。
      那蒙面人兴许就是权正。
      康王帐下一掌没有毙了她,两军阵前十四掌却还留了她一条性命。他要不是名不副实,就是刻意放她回去了。
      而且白河去路上,康王布下了重兵,蒙面人却前来挑衅,独闯敌营,还不下杀手,明明就是引他们五千人杀散了十万大军。而且其余两路援军未到,否则如果正面杠上,他们那一路先头兵是绝无幸存希望的。

      郝连城胡子花白,看着她的表情万分不忍,却摇了摇头道:“你先好好养伤,听话,把事情交给你师兄们去处理。”

      他想起身,衣角却被一只苍白孱弱的手攥住了。
      聂秋人低缓地喘着气,闻着鼻端厚重到刺鼻的药味,说出了她的第三点理由。

      如果不重伤她,那么,权正如何跟康王交差?

      他身陷叛军之中,不得不隐姓埋名两年,和武当、龙岳断绝一切来往,曲意逢迎,必定有身不由己之处。他肯在康王帐下卧底,也必定有自己的一番谋划。而计划这东西,一旦开始,是绝不能中途停止的。
      那毕竟是十万大军,败于五千铁骑之下,权正若不出手重伤一个敌军的主心骨,一个所向披靡的前锋,那不是太明显了么?引来康王的怀疑,岂不两年白费心血?

      郝连城沉默地看着她。

      方立翁在她的身体里,听着她气若游丝的呼吸,感受着她满身伤痛,时不时便模糊的双眼。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想,神仙姐姐和权掌门,大概才是真正做大事的人吧。
      要换了他,去他娘的顾全大局!他无论如何也对聂子隐下不去这么重的手。

      饶是聂秋人这等修为的修士,内伤加外伤,也在军帐里躺了半个月才好过来。而这半个月,外面的战局可谓天翻地覆。

      康王弑顺王,尽夺顺王之权,然而顺王所据的济南府闻王薨,十万士兵哗变,开城迎朝廷军。
      天子亲征,又大败康王军于沧州,与济南府顺营军成夹攻之势。康王南下,困于淮安。

      聂秋人随军一路南下时,没再上战场,整日只是坐在营里养伤,很是坐实了那蒙面修士重伤敌军主心骨的事实。她偶尔听听前线战报,便一点头,负着手踱步回院子,在茶炉上温一小壶酒,寡言少笑。

      直到某日夜里,她在零落的雨声里醒来,睁开眼,看到窗外星河欲曙,房里站着个淡淡的影子,铁制的面具略微带光。
      聂秋人慢慢坐起身,伸手拢一拢衣服。黑衣的蒙面人立在十步之外,一动都不动。
      两人相对沉默,竟是无话可说。

      她先打破了僵局,语气淡淡的:“你现在偷看女人睡觉,好像还挺心安理得?”

      “我看看你的伤。”权正沙哑地说。
      “好了,”聂秋人说,“多谢挂心。”

      长夜将尽,他们却又陷入了死局。黑衣的蒙面人无声地走上前来,两指轻轻按在聂秋人冰凉的手腕上,略试脉搏。试过之后,他目光深深地在她脸上一望,便转身要走。

      “回来!”聂秋人骤然低喝一声,“我让你走了?”

      权正依言停住了脚步,好像还是那个对家姐言听计从的少年,尽管他已经出落得非常挺拔,肩膀宽直,不言不笑时气势非凡。
      聂秋人取了件外袍,披在身上,“你就是来看我的伤?”
      “胸骨长好了。总计十五掌,都是内伤,没有留疤。”她一面走过去,一面剥下右肩的衣服,黑暗里衣料摩擦窸窸窣窣,“右肩膀下面有一道箭伤,那箭叫‘透骨’,疤痕还没有全消。你要看一眼吗?”

      权正蓦然向前了一步,没有回头,一条半后拧的手臂是僵硬的拒绝,“……别。”

      “那好。”聂秋人若无其事地掩上衣服。她拎起茶壶,对嘴喝了一口凉透的茶水,“那说说别的事情吗?”

      “你要问什么?”他轻声问。

      聂秋人道:“当然是你这些年的下落。你到底为什么音讯全无,这些年去了哪,又怎么给康王打下手……”

      “你不问我怎么帮他们屠城的吗,”权正古怪地反问,“你不问问我如何跟别人有染……”

      “我不问。”聂秋人道,“回答我的问题。”

      权正背对着她,好一会才道:“康王手下有一个南疆来的蛊师,就号称‘南疆蛊王’。”
      聂秋人:“嗯。”
      “他很喜欢制蛊,不仅仅是蛊虫。”他慢慢地说,“他还喜欢把一群人关在阴暗的地牢里,缺水断饭,用幻术给他们编造梦境,等他们自相残杀。最后赢的那个人,他会给他用最毒的蛊,就像虫子一样养在身边。”

      聂秋人顿了一顿,“嗯。”

      “康王爷在修真界是出名的爱收门客,那个蛊师臭名昭著,被他给养了起来。康王觉得他养蛊的方式很有意思,就一直对他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回,蛊师把自己几只人蛊放在一起,再叫他们自相残杀,把最后赢的那一只送给康王爷,告诉他,此子可助你成大事。”

      聂秋人忍不住问道:“那个……人,怎么不杀了蛊师?”

      权正道:“蛊师自己身上带了近千种蛊毒,在他身体里,这些虫子达到了一个奇妙的平衡,不会对他自己造成损害。但如果杀了他,这些失去宿主的虫子会全部寄生到杀掉原宿主的人身上。而且,很不巧,这老东西还精通各种暗器,几乎没有暗器能伤到他。”

      “……”

      “康王爷知道这个老东西对他有大用,便出资替他养了一堆药师,四处帮他搜集可做人蛊的修士。”权正低下头,好像是笑了笑,“义姊,还好不是你落到他手里。”
      聂秋人浑身的血液都在缓缓倒流,“常康平……他们,还有……”
      “都死了,”权正道,“我杀的。”

      “……”聂秋人的嘴唇轻微掀动,没说出话来。

      权正回过身来,铁面具上冷光闪闪,那目光是如此温柔,如同绚烂的溶银,“怪我年少不懂事,还下跪求他,说什么有人等我回家成亲的胡话,妄想教他心软。结果那蛊师给我种了无情蛊,如果违命,蛊虫就要让我神智全失,由爱及恨……杀光所有我爱的人。”
      “我亲眼见他地牢里一对双胞胎姐妹,中了此蛊,撕咬着一起死掉了。”
      他伸出手,轻轻把聂秋人的发丝别到了耳后,手指下滑,捧住了她的半边脸庞,“就是想告诉义姊,我这些年做了好些畜生事。兼济天下,我实在不成了,只能勉强独善其身……着实配不上你。”

      聂秋人仿佛得了疟疾,浑身在极寒和极热之间摇摆,无法自控地发着抖,“你……你打算干什么?”

      “不知道,”权正仰头看了看房顶,说道,“宰了那老贼吧。待你们平定叛乱之后。”

      “那我呢?”聂秋人狠狠抓住他的手,声音抖得不成调,说话也混乱起来,“我……找了你……两年,你打我那两掌,你给我写的信,我都……留……”
      她几乎要哭了,整个人抖得那么厉害,好像快要分崩离析。积劳成疾,殚精竭虑,绝望的思念,尸山和血海,霎时全都朝她孱弱的肩膀压了下来,方立翁感觉到她落泪,虽然看不见聂秋人的容颜,但听到了那惊心动魄的轰然塌陷。
      “你叫我怎么办?”聂秋人嘶声道,“以前都是不作数的吗?!”

      权正低头凝视着她,伸出手,把她搂进了自己怀里,力道轻柔得像留住一个梦境。

      他们不抱还好,一抱,方立翁冷汗都下来了。

      聂秋人拿了件外袍,那外袍里贴袖藏着一把匕首,削铁如泥。
      她用力回抱,单臂死死地收紧,袖中匕首硌在两人中间;冷硬刀尖顶住了权正的后心。

      权正一定也感觉到了。
      但他只是略微低下头,面具坚硬的边缘蹭了蹭她颈间,呼吸声安静又轻缓。方立翁没看见他的表情,却觉得他不会作什么伤心欲绝的表情。他唤了一声“蕴儿”,此后再也没有言语。

      权掌门,天纵奇才,怀里抱着心上人,可心上人用刀指着他。

      方立翁听见她的牙关格格作响,握刀的手哆嗦得厉害,但始终死死戳在权正的后心上,连衣服都划破了。权正也一动不动。
      杀了他,蛊毒再也操纵不了他,战争的天平将毫无悬念地倒向武当。
      杀了他,聂秋人不必质问,权正也不必向她忏悔,多么痛快,多么直截了当。还有什么恶业,什么无可奈何的罪孽?

      一笔勾销!

      “你下不去手,不要紧。”权正把住她的手,从身后绕到胸前,用近乎耳语的音量道,“蕴儿,闭眼。”

      他强行稳住了聂秋人的手,刚刚往自己胸口递了一寸,突然被聂秋人发疯般挣开了。她退开好几步,退到窗边洒落的月光底下,成了抹苍白又惨然的剪影,“是不是我不杀你,你也不想活了?”

      她抬手将那把匕首召到手中,放回衣袖。这时候权正嘶哑着嗓子说:“我辜负师父教诲,辜负白岩真人,辜负你。还有什么脸面活?”
      聂秋人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你自己也晓得,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大不了咱俩一笔勾销,从此别过,你也不必朝我负什么罪。”

      “不。”权正拒绝得很快。

      “那你是想让我杀你吗,”聂秋人反手抹了把脸,抹下来一手冰凉,“康王军连屠三城,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她死死地一闭眼,再睁眼时,目光又变回了刀锋,“你要是只为了杀康王就能看着十二万人死,有这种城府,我也不会留你,这不是人的城府。我问你一句实话——你那时在做什么?!”

      权正的脸遮在铁面具之下,他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一下,“那几天我在蛊师的地牢里,帮他研究虫草。他的所作所为,我拦不住。我也……救不了。”

      “好。”聂秋人点点头,不再问了,斩钉截铁地指向门口,“你现在走,平叛之前,不要来见我。”
      权正往前走了一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被她骤然喝止住了:“你走!”

      “……”权正停在了原地,良久以后说道,“义姊说要和我一笔勾销,但我若能一笔勾销,也不会苟活到现在。”

      他最后走了。

      聂秋人独自立了很久很久,她咀嚼着权正最后的话,明明是情深入骨的话,她却突然悲从中来。

      她是何等样烈性的女子?跟着同伴潜伏在康王帐外时,看着那蒙面修士和那些乱臣贼子狂欢痛饮,看那些歌女舞姬款款脱衣,服侍着帐里烂醉如泥的男人们。聂秋人看着他喝光了席上的酒,那时心里毫无起伏。
      她还真能毫不介意么?她岂能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权正告诉过她:她能原谅,他就绝不一笔勾销;她不能,那他就等着她来取自己的命。

      进也是苦,退也是苦。

      聂秋人仿佛是在自己的战场上孤清地飘荡,尸横遍野,无处落脚。

  •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千字,困死我了…还剩下一点尾巴明早补上,顺便修修前文。
    说要一章写完就一章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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