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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六 ...

  •   妻子的预产期在零九年十二月初,所以我们家小洛洛会是一个牛宝宝。大概洛洛比较腼腆怕生,不愿意让头先露出来,直到孕晚期都还保持着臀位,于是在医生的建议下,我们选择剖宫产。
      我对洛洛出生当天的经过记忆犹新。预产期前三天,刚入睡没多久,妻子将迷迷糊糊的我推醒,说感觉腹部似乎出现一种牵引、拉扯般的压力和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可能是宫缩。
      我睡意全消,用最快的速度起床。刚穿好衣服,妻子惊叫起来,说摸到身下有黏糊液体。我心知她羊水破了,忙叮嘱她平躺在床不要动,然后打120呼叫救护车。
      尽管精神高度紧张,心也抑制不住地剧烈跳动,但在去医院的救护车上,我表现得极为镇定,用言语和动作不停安抚躺着的妻子,告诉她分娩待产包早已备妥,之前托熟人向医院的产科主任打过招呼,给我们安排的是单人套房,请的月嫂明日即可到岗。在我尽心尽力的引导和宽慰下,妻子的心境也平定下来,还难得开起玩笑,说我表现得驾轻就熟,是不是以前就偷偷跟别的女人生过孩子。我和车上的医护人员全都笑了起来。
      快到医院时,我跟妻子两手紧握,四目对视微笑。两人不约而同地憧憬着,从这里返家后,我们彼此的生命将出现一道别样的彩虹。
      两家父母闻讯赶到医院。妻子被推入手术室后,我的焦灼之情如决堤之水,无法再掩饰分毫。我甚至觉得,在等候大厅的椅子里安安静静坐着都是一种煎熬,必须在走廊中来回疾走,用无意义的肢体动作来分散注意力。我还向父亲要了一包香烟,在戒烟整整十个月后,一连抽了十几根。
      凌晨时分,洛洛平安来到这个世界,我成了一个真正的父亲。妻子被推出手术室时,我再一次与处于术后疲乏中的她对视,然后转头一起凝望我们的小洛洛。
      第一眼看到洛洛,我下意识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孩子好丑。确实,护士将洛洛从手术室抱出时,他的眼睛浮肿,肤色紫灰,身体覆盖一层厚厚的白色脂状物,手脚短小得可怜,脸上的皮肤皱巴巴的,活像个小老头。直到出院回家后,妻子才告诉我,她在手术台上初见儿子的感觉与我一模一样。
      紧接着,洛洛的小手牵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一条缝,发出一声啼哭。他的动作相当轻微,哭声也不算嘹亮,但足以将我的心在一片温情中彻底融化。
      毫不夸张地说,洛洛出生后,我经历了今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一开始,我甚至都不敢抱这个小东西,他太娇小、太柔弱了,我害怕稍有不慎就会弄疼、弄哭他。后来在月嫂的指导下,我很快掌握了抱孩子的技巧,知道要依次将洛洛的左右胳膊搁在胸前,然后用自己的手帮他固定,最后呈45度角托住他、保护他;每次洛洛躺在妈妈身边吃奶时,我会不厌其烦地候在床边,耐心看着他贪婪地吸食,想象他依靠母亲提供的营养一点点成长起来。有时洛洛没吃几口就闭上了小眼睛,我还会用手指挠醒他接着吃,直到确定他吃饱、心满意足地歪着头睡去才放心;妻子术后伤口康复得慢,打宫缩针、排恶露、拆线什么的没少折腾,我心疼她这辈子没吃过这种苦,夜间但凡洛洛有动静,总是我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弹起,换尿片、冲奶粉、盖毯子,一晚上反复多次。这是一种让人心甘情愿的劳累,哪怕我因此白天上班时频频瞌睡,不得不把咖啡当成茶水来喝。
      那段时间,我连接人待物都变得比过去更友善、更可亲,生活中不管是谁,在我脸上见到最多的表情是微笑,在我身上体会到最深的品质是真诚与善良。儿子的出生让我变得更宽容,更具责任心,更能发现这个世界的精彩与美好,反过来这也使周围人加深了对我的认可与好感。
      与妻儿待在一起,哪怕四周寂静无声,我也似乎能从空空荡荡中听到什么东西在淙淙流淌,能感受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温馨气息在我们三个人周遭弥漫。老实说,过去我有过很多梦想,有些宏伟得近乎不切实际。但此时此刻,望着身边美丽的妻子,望着可爱的儿子,我的整副身心都沉浸在梦想成真的满足感中。我最大的人生理想已经实现,对于命运,对于冥冥中那些不知是否存在的神灵,我唯一希望表露的是自己的感激。
      往往是洛洛的一声啼哭打破寂静,这时候,耳边会有一个声音告诉我,眼前这个体重只有几公斤的小身体承载、延续着我和妻子的生命与基因。这种幸福和甜蜜漫天彻地、无边无垠,厚重得让人感觉不真实。我偶尔甚至还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因为幸福和甜蜜来得过于轻而易举,过于顺理成章,自己太平凡、太普通了,拥有和享受它对我而言是一种僭越。
      人的一生注定充满了痛苦和悲伤,快乐永远来得那么慢,却走得这么快。在一种美好到不真实的幸福中,我和妻子都没有注意到,幸福背后深埋着一条险恶的乌云线,更不会想到,那片阴霾遮盖的是竟会是我们的整片天空。
      洛洛满月酒那天晚上,月嫂告诉我,孩子的哭声似乎比她带过的所有宝宝都小,有时哭几下就没了动静,要缓过气来才会接着哭。妻子补充说,她也感觉洛洛吃奶时吸允无力,其她宝妈经常抱怨宝宝把她们的胸口吸得生疼,但她就从未遇见过。
      我安慰妻子,我们家洛洛生来文静,不像其他宝宝爱给爸爸妈妈添麻烦。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月嫂和妻子不经意的话还是让我上了心事。第二天,我带着洛洛去本市一家三甲医院挂了儿科专家门诊,大夫检查后,说孩子舌系带轻微粘连,影响了发声,等他大一点,可以选择做个微型修整手术,回家注意保暖,小心着凉,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医生的话让我暂时松口气。我母亲听说洛洛出生没多久就要动手术,心疼起来,我反复劝说才化解了她的担忧。
      这种轻松的日子只维持了不到一周,有一天我跟妻子同时发现,洛洛的手脚一直弯曲在身体旁,怎么伸也伸不直。同时我给他换尿布的时候,见他小屁股上新出来一个明显的凹陷。
      我们再次赶到医院。医生的神情比上回紧张得多,给洛洛化验了肌酶和血尿,又拿几个电极贴片贴在他稚嫩的皮肤上,几名医生神色凝重地在一台仪器前观测,不时用医学术语讨论着什么。
      不知为何,面对眼前情境,我整个心陷入一种莫名的巨大恐惧中。那台冰冷的显示器浮现出一条条难解其意的波纹,像是一个个古怪、神秘的宗教符号,以难以想象的方式,昭示出人力无法抗拒的信息。这种感觉使我窒息。
      肌电图检查结束后,小洛洛躺在他妈妈的怀中安安静静地睡着,对身边发生的事茫然无知。我知道在他眼里,周围一切都只呈现出零星的色彩,他还不理解天地世界和人间诸事,不知道每天看到的爸爸妈妈脸上那些笑容所代表的具体含义,也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体会到各种各样欢喜、幸福或者烦恼、忧伤的情感。
      一名年长的主任医生将我单独留在办公室,缓缓、郑重地说出了诊断结果,每一个字都像一道闪电劈在我的心口:孩子患的是一种隐性遗传疾病,学名叫“婴儿型进行性脊肌萎缩综合征‘’,目前尚无有效治愈措施,也就是所谓绝症。即使精心护理,最理想预后也只有两年。
      我咬紧牙根走出医生办公室,短短几步路似乎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我想,自己当时一定脸色惨白,表情既扭曲又狰狞。妻子已经有所预感,纤细的身体微微颤抖。我想失声痛哭,我想大吼大叫,我想瘫倒在地,可心里有个声音说:你现在不能哭,你现在不能吼,你现在不能倒。你是丈夫,你是爸爸,你是她们母子俩在这个世界上的依靠。
      我接过依然在熟睡中的洛洛,另一只手扶住妻子的肩膀,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将医生的诊断转达给她。还没听完,妻子已经哭成泪人,手足无措地拉住我的衣袖,说:“怎么办?老公。怎么办啊?”
      “去上海,复查。”我盯着医生办公室紧闭的门,目无表情地吐字。
      次日一早,我们就带着洛洛赶赴上海,同行的还有丈母娘。本来我父亲也说陪着一起去,我怕他心脏出问题,坚持让他留在家中。
      在上海一家有名的儿童医院进行基因检测复诊时,洛洛不像昨天那样温顺和配合。也许他没睡好没吃饱,也许他也预感到了什么,一直在微弱但执着地哭闹,小手小脚拼命乱蹬,似乎不愿意让医生检测出准确结果。而我这个爸爸则彻底失去了初诊后的勇气,懦弱地躲在走廊拐角处,心惊胆颤地望着那扇门。每一次有人进出,都能瞬间催化我心中的恐惧。
      在那绝望的几十分钟,我这个一贯理智的人,开始用一种奇怪、可笑的方式自欺欺人起来。我告诉自己,本地医院医术不精,设备落后,误诊误断是家常便饭,正确诊断还得靠大城市的名医。就算确诊也没关系,现代医疗水平一日千里,我给洛洛请最好的医生,吃最好的药,不信治不好他。这些穿白大褂的人都是唬人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不治之症!再说,我的小洛洛那么平平安安地生出来,长得那么可爱,那么漂亮,那么楚楚动人,任谁看了都羡慕,都说爸爸妈妈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生得出这么好看的儿子。他这么一个弱不经风的小家伙,没招谁也没惹谁,怎么可能就得绝症呢?没有这个道理!也没有这个天理!
      妻子走出医生办公室,洛洛由丈母娘抱着。无需开口询问,我已经从她们面如死灰的呆滞神情中读出了回答。
      脊肌萎缩症,英文缩写是SMA,医生告诉我们,得这种病的孩子无法翻滚,无法爬行,无法站立,呼吸、咳嗽、咀嚼和吞咽困难,四肢无力,最后肌肉力量完全丧失,连维持基本生存的呼吸动作都没有能力完成。呼吸衰竭,显然就意味着生命的丧失。这种病的发病率大约是万分之一,当然,摊到我们头上,那就是百分之百。至于病因,医生说来自于双亲遗传。也就是说,我和妻子都是致病基因的隐性携带者,有四分之一的概率会生下病儿,洛洛就被四分之一的概率所覆盖,成为了那不幸的百分之百。
      SMA是一种典型的罕见病,我和妻子在婚前都未接受过相关基因检测,直到孩子确诊,我们才头一回听说这种疾病,才得知自己竟然是携带者。还有一个可怕得让人不寒而栗的消息:以后不管我和妻子生多少胎,四分之一几率始终有效。这个数字如同一个魔咒,今生今世都将一直笼罩在我们的头顶,永不可解,永不可除。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三个大人带着一个尚在襁褓中、却已经被宣判死刑的孩子,走在医院人来人往的路上,相对无言。我们已经体会不到与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互动,只能感觉从心底升起的一丝丝寒意,也许还有命运的浓浓恶意。
      在开车返家的路上,洛洛又啼哭起来。妻子给孩子喂奶,我在后视镜中看到,眼泪疯狂般在她脸上无声地流淌。丈母娘哭得两眼发肿,歪斜着身体傻坐在后座中,自言自语着一些模糊难辨的内容。
      我一遍遍对自己说:冷静,冷静,冷静。这样的自我暗示支撑我将车安全开回自家小区,将洛洛带回我们的家。妻子望着沙发上的洛洛,伏倒在我的身体中,问:“老公,为什么?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痛苦地摇摇头。丈母娘瘫坐在沙发旁,再一次自言自语起来。这一次,我们听清她在说:“造孽,造孽,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
      妻子嘴唇呈青灰色,人忽然发起抖来,牙齿格格作响,眼中露出极度恐惧的目光,紧紧搂住我,像在害怕地躲避着什么东西,一边语无伦次地说:“报应!老公,是报应!我们遭报应了!”
      “别他妈胡说!”我厉声喝止她。妻子极少见我对她发怒,被这一声吓得一哆嗦,放脱了对我的搂抱,转而垂下头幽幽抽泣,一边用几难辨认的声音说:“救救孩子,老公,想想办法救救孩子吧,求求你,好吗?”
      我带着歉意重新搂住妻子,随她一同瘫坐在沙发里。这一刻,我在天旋地转中感觉自己体内一根时刻紧绷的弦“叮”地一声断裂了。我开始无意识地解析妻子的话,开始陷入一种狂乱的思想挣扎——是我做过什么错事吗?是妻子做过什么错事吗?我们究竟是做了怎样的错事,所以命运要来这样无情地惩罚我们?如果是的话,干嘛不来惩罚我?干嘛不来惩罚她?干嘛偏偏要来惩罚我们的孩子?为什么!凭什么!洛洛还只是一个孩子啊!一个刚刚满月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他什么也不会,有什么理由让他来代替爸爸妈妈受惩?放眼人世,现在有谁可以站出来理直气壮地回答这个问题?有谁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个孩子是有过错的,他接受的惩罚是理所应当的?好!就算是我的错,就算是妻子的错,就算那个未名受害者所有的痛苦都由我们一手造成,那么请他来报复吧!请他开动复仇之轮,尽情向我们碾过吧!恶是我们作下的,我们甘愿为作恶付出代价。我现在的存款,我的车,我的房子,甚至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所有这些有形和无形的一切,都可以作为惩罚我们的代价,但只有一个要求:放过我们的孩子。请把他身上的疾病和痛苦转移给我——甚至转移给我的妻子,我想她也一定心甘情愿代替儿子受过受苦——让我们的肌肉在萎缩中一点点丧失力量,让我们的呼吸在并发症中一点点麻痹衰竭,让我们的生命在恶疾中一点点流逝消亡。只要沙发上那个无辜的孩子能正常啼哭,只要他能自然地弯曲手臂腿脚,只要他可以爬行,可以坐起,可以站立,可以蹦蹦跳跳,可以欢呼雀跃,只要他可以像其他孩子那样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那么我们完全能够含笑接受这些疾病和痛苦。可以实现这样的交换吗?苍天!为什么你这一次始终悄然无声?为什么你这一次始终沉默不语?你过去那么偏心地对待我,我身上和身边令人艳羡的一切都源自你的慷慨,你赋予我出众的外表,赋予我聪慧的头脑,赋予我镇定的性格,赋予我坚强的品质,你让我拥有理想的职业,拥有美丽的妻子,拥有幸福的家庭,所有这一切共同形成了一度显得光明无比的未来。可现在呢?我只要求我的孩子活下去!我提的要求过分吗?一点也不过分!那是人世间最卑微、最合理、最令人难以拒绝的要求!不!我甚至可以提出更卑微的要求,我甚至可以不求孩子多健康,我甚至可以接受他患的是其他疾病,哪怕是脑瘫,哪怕是痴呆——洛洛,原谅爸爸产生这么残忍的想法——只要不是绝症,总可以治疗,总可以活下去,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但是,该死的命运!为什么面对这样卑微的要求,你依然完全无动于衷?完全熟视无睹?让那个纯洁得如天使般的孩子不管怎么样活下去,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困难吗?还是说,你过去对我的慷慨只不过是一个卑鄙的玩笑?目的是为了到头来捉弄我、调戏我、虐待我?就像一个心怀叵测的故事创作者,用狡猾的笔调伪装出一种貌似平和、幸福的皆大欢喜式开篇,最后却满怀恶意地展示出最阴暗、最让人难以接受的结局?不!我拒绝接受!哪怕这是操纵人类一切命运的神所下的旨意,我也拒绝接受!
      可我必须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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