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三十七 ...

  •   我很快从狂乱中恢复,态度坚决地对依然泣不成声的妻子说:一定要救洛洛。这既是对她的回答,也是我的自我激励。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去救,也不清楚救的效果如何。在上海的儿科医院,有位医生私下劝我,给孩子治疗时要考虑家庭的实际情况,不必过于勉强,适合提供舒缓护理的时候,就该提供舒缓护理,毕竟孩子得的是罕见绝症,从概率上来说,没有治愈希望。最后他建议我,以后要好好调整心态,争取让妻子怀上健康的胎儿,因为现代医术虽无办法攻克这种遗传病,但却有办法人工筛除患胎。
      医生没有明言“以后”是指什么时候,我感谢他的好意,他的建议符合人道主义精神。不过,我拒绝接受一开始就考虑什么舒缓护理。所谓舒缓护理就是放弃治疗的姑息护理,或者更直白的说,临终护理。我也不会去考虑治愈的概率,万分之一,四分之一,折磨我的概率已经够多了!它在数学上也许有重大意义,但在我此刻的生命中完全失去了意义。我拒绝用概率来计算洛洛活下去的机会,这不是买彩票,也不是抛硬币,这是我儿子的一条命。他一共就这么一条命,我不救,谁来救?
      事实上,比起一家人在黑暗中无助地哭倒、在心中狂乱甚至愤怒地质问苍天,冷静下来面对现实更让人感觉揪心和痛苦。当天晚上,我一边忍受着巨大的心里磨难,一边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从洛洛确诊这一天到此后十多个月,我几乎每次上网都在做这件事,百度搜出来的前几百个网页,我每一个都点击、翻看过,还不厌其烦地查阅外国网站的英文文献,在电子词典中输入一个又一个医学专有名词。毫不夸张地说,我简直成了一名SMA领域的专家和权威。
      呼吸!最关键的问题是呼吸!呼吸是人最平等的权利,大多数人在享受这种权利时,内心不会产生丝毫触动。因为它太普通了,太自然了,微微张开嘴——甚至都不用张嘴——让空气进入呼吸道,等待身体内完成一系列气体交换,然后毫不费力地将空气排出。这套动作轻而易举,谁都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但是大错特错!对于肌无力的患儿,正常的自主呼吸是一种奢望。付出比其他人艰辛数倍的努力,获得的气量却还不如其他人的一个零头。别人一生都察觉不到的生理机制,他却会痛苦地感受一生——很多时候是短暂的一生。这种与死神的缠斗和顽抗令旁人难以想象,但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家小洛洛身上。
      我开始了一段从最初就知道结果的救儿之旅,我心里只有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两个月后,洛洛刚出现呼吸困难迹象时,我就买了一套无创呼吸机,国外进口,价格不菲。虽然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明知那根塑料管的作用是帮助孩子更顺畅地呼吸,但目睹它插入洛洛鼻腔的那一刻,我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借口上厕所,走入卫生间,没有让妻子看到我的眼泪。我是这个家庭的支柱,我不能让她见到我哭——至少,不能让她一开始就见到我哭。
      直到后来给洛洛吸痰时,我才知道自己的眼泪掉早了。与呼吸一样,普通人可以轻松地将痰液从呼吸道中咳出,但洛洛由于肌肉萎缩,自主咳痰对他而言异常艰难。痰液若在肺部大量积聚,会引发感染,形成致命的肺炎。因此,必须用干预手段帮助孩子吸痰。我又相继购买了雾化机、咳痰机和吸痰机,同样进口自国外,同样价格不菲。当然,从洛洛确诊那一天开始,我就不再把价格作为主要考虑事项。
      吸痰前,我们先用雾化机让孩子吸入药物,将痰液在体内化解,然后让他戴上咳痰机的面罩呼吸数次,摘下面罩再呼吸数次,反复两次后,将吸痰管放入孩子口中,把痰液吸出。
      洛洛小小的身体每天至少接受两次这种酷刑,如果状况不佳,那么隔几个小时就要吸一次痰。他四、五个月大的时候,已经有点懂事了。每次看到大人取出机器,戴上手套,那张小脸都会猛然变得煞白,继而开始微弱的哭闹。每次将那根细细的吸痰管插入洛洛口中,我都牙关紧咬,眉头紧皱,仿佛手中拿了一件什么刑具,刺入的是自己的身体,全套动作完成后才能呼出第一口气。
      我们最怕的是孩子感冒。其他孩子感冒,吃点药打点针就痊愈了,甚至依靠免疫系统自愈,还能增强身体抵抗力。但洛洛不可以。他感冒就意味着积痰,意味着肺炎,意味着小小的生命要遭受一次死亡的考验。
      尽管慎之又慎,尽管给孩子打了所有该打的预防针,尽管我们全家人平时稍微感觉嗓子疼都会立刻戴上口罩,但怕什么来什么,洛洛六个月大的时候还是得了重感冒,吸痰机也无法帮助他清除痰液。那天晚上,他的嘴唇发绀,眼周青紫,满额是汗,腿脚发凉。全家人连夜将他送到医院,那也是洛洛第一次进重症监护室。
      在去医院的路上,洛洛的小嘴拼命抽搐,我知道那是他出于求生欲望的本能挣扎,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希望多呼吸到一丝氧气,多延续哪怕一秒钟的生命。千万个针尖在我心口攒刺,我默默流淌着泪,在心里对儿子说,洛洛,你尽力了,实在难受就不要再坚持了,闭上眼睛好好休息吧。你闭上眼的时候,长长的黑睫毛比所有其他宝宝都更漂亮。闭上眼,你的苦难就会一扫而空,你的肌肉就会充满力量,你的呼吸就会顺畅自然。在那个明亮圣洁的地方,你就会变成一个头顶光环的小天使。但你不会一直留在那里,爸爸妈妈心里还会一直惦记着你,再过一两年,你还可以再来找爸爸妈妈,来世你还可以继续当我们的儿子。那个时候,你就会变成我们生命中的天使,一个真正快乐、健康的天使。
      我对儿子始终心存愧疚,因为那一次,连我这个爸爸都失去希望的时候,弱不经风的小洛洛却不知从哪里汲取到力量,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当然,需要感谢医护人员,感谢他们十多天在ICU无微不至的护理,让我家的小洛洛熬过了这一关,最终让他的生命延长了整整两倍。
      那个时候,我从国外文献上读到一句话:对于身患急症、无望痊愈的孩子,要努力使他在世的年月增添光彩,而不是简单地在年龄上增添岁月。我深以为然。洛洛还太小,我们父子俩无法通过语言交流,但每次注视他那对水汪汪的眼睛,我都会向他传递出一种信息:就算命运抛弃了你,但是爸爸绝不会这么做。无论你能活多久,爸爸都会支撑着你走到最后一天。
      为了增强洛洛的肌肉力量,防止脊柱和脚踝变形,我们先是订做了一副悬吊带,隔空就将他的双腿悬搁;后来孩子快满周岁时,我又托人从香港带回一个高端站立架,每天都让洛洛在架子上锻炼一小时。除此以外,矫姿椅、矫正鞋、血糖仪、瑜伽球、花生球以及各种各样的药品和补品,只要医生提到过的东西,我基本照单全收统统买回家中。我们请了一位物理治疗师,每天上门为洛洛按摩半小时,还联系了上海一个水疗馆,每周都带他去做一次水疗康复。
      洛洛周岁当天,我们一家三口人去本市一家儿童照相馆拍了一套全家福。起先我们担心洛洛的病会使拍照计划泡汤,多亏了那位善良摄像师的耐心等待,全家人最完美的一个瞬间定格在静态照片中——在爸爸妈妈的的搀扶下,洛洛像个正常孩子那样坐着,颈中戴着奶奶送的一根长命锁,脸上没有呼吸机的输气管,也没有咳痰机的口罩,只有他那个年龄的宝宝本该有的纯真笑容。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摆周岁酒。一家人坐在客厅的餐桌前,安静地庆祝洛洛的周岁生日。我们不求热闹,不求富贵,不求生命中那些辉煌灿烂,全家人能够齐齐整整聚到已经是一种幸福。对洛洛而言,除了生日以外,这个日子还有另外一层里程碑意义。此前经常联系的一位专家医生告诉我,洛洛在SMA患儿中属于Ⅰ型偏弱。这样的孩子大多几个月就会不幸夭折,家长连一声“爸爸妈妈”都来不及听到。而洛洛能活到周岁,堪称是不大不小的生命奇迹。医生体恤我们大人的感受,并未明言周岁之后会怎样,但我心中清楚,往后的时间是我们从死神手中硬生生抢夺下来的,难听点说,多活一天就等于多赚一天。
      这一天,我和妻子一起向洛洛送了件生日礼物,不是玩具,而是我们共同执笔写的一封信。写完之后,我们将信发送给自己的邮箱,夫妻俩抱头痛哭。因为我和她都知道,这封信其实是写给自己看的,洛洛不会有机会读懂信中那些情深款款的字句,他所患的疾病不会好心到留给他那么多时间。
      没有想到,第二天睡醒时,洛洛居然回送了我们一件大大的礼物。他的小嘴不住翕动,声带中也像往常那样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最初我们以为他吸气困难,连忙准备好呼吸机,直到凑近洛洛的嘴,才听到那两个微弱但清晰的声音是:爸爸,妈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