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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从来没想过,十多年后,我会以这种方式和老同学重逢。
      两年前的一天,下午四点半左右,太阳早早融进了暮色里。二月末、三月初的气候,说不上晚冬还是早春,像孩子兼有父母亲的品貌特征。空气中既有岁末未散尽的爆竹硝烟味,又夹杂着年初新生的梅花香气。在我们家乡这座华东四线小城市,房地产也不甘人后,紧跟潮流,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新楼盘拔地而起。十多年来,城市早已面目全非,年年依旧的,除了梦里的房价,就只有本地人熟悉的这种掺混气味。
      我开完公司例行站会回到办公室。下个月系统即将上线,公司上上下下都围着它在转。明天还要汇报一份季度总结报告,今天晚上免不了加班。
      刚开始整理手头工作,传达室来电话,说下午的快递到了。我还没起身,手下一个小姑娘笑嘻嘻说:“周主管,您坐着,我帮您下楼取快递。”
      我笑道:“帮我是假的,自己拿快递,顺便偷个懒才是真的。又管不住手了吧?淘了什么好东西?”
      “您在我哪敢偷懒啊。”小姑娘被我说得满脸通红。
      我笑意不减,说:“噢,那么我不在你就敢偷懒了是吧?今天的快递我给你去拿,你好好上班,五点前把表格发给我。”
      小姑娘吐吐舌头,乖乖坐回座位。其他人窃笑不已。我满足于自己营造的办公室气氛,轻松愉快地坐电梯下楼。出了办公楼,我点上一根烟。取快递当然是假的,这种事情,自有下属自告奋勇代劳,忙了一天,乘机偷个懒才是真的。我猛吸了两口烟,向传达室旁的快递收发区走去。
      快递师傅被七、八个取包裹的同事围着,神态中稍稍透露出体力劳动者特有的疲乏和麻木。他年龄不大,身材精瘦,皮肤微黑,额头的头发半湿,这提醒我下午下过一场倏来倏去的雨——当然,不能排除是他出的汗。他的腰间挂着两台手机和一台便携式POS机,送货的电动三轮电动车停在几米开外,包裹还堆得半满。看起来,也许等我加班结束,这批货都送不完,快递工作就是这么辛苦。
      师傅一边翻找包裹,一边忙着打电话。听上去,有一位收件人不满意,责令他半个小时内必须把包裹送到某个地址,否则就要不客气,打快递公司热线电话投诉他。师傅唯唯诺诺地应付,口气极尽快递员职业性的谦卑。被投诉确实无法接受,绩效一扣,兴许今天所有的件全部白送。电话里这个人特别难缠,咆哮的声音清晰可闻。师傅继续与他周旋,说这个片区自己不熟,一边问清了我和那个小姑娘的姓名,熟练地找到包裹,摇摇手表示无需签字。
      我拿着包裹往回走,手机振动了一下,一看夏雨的微信头像上跳出一个红色的数字1,紧接着变成2。我手忙脚乱将包裹夹在腋下,第一时间回复她:快递刚到,今天回家就尝一下,谢谢你。
      基本上,一个人对对方的重视程度,决定了他或她回复对方信息的速度。虽然加夏雨微信的时间没有多久,可在所有微信好友中,我给她回信息的速度最快,顺便说一下,这其中包括我的妻子。
      这个念头让我产生内疚感,但我拒绝承认自己是个道德败坏的人,我相信自己的理由很充分。当然,也许每个出轨的男人都有他的充分理由,哪怕我暂时只算心理出轨。
      夏雨的头像上又跳出红色数字1,紧接着又变成2——她喜欢在每句话后单独加个表情来表达情绪。发给我的表情,多半是一个顽皮的吐舌动作。上一次见面时她告诉我,有时看别人——比较重要的人——久久没有回微信消息,她会把手机设成静音,丢在一旁忍着不去翻看。因为一秒一秒地盼着那台手机响起“噔噔叮”的微信消息提示音,难熬得简直可怕;不如调成静音,说不定对方的回复无声无息就发了过来。我听得笑出了声,想这大概是女人独有的微妙心理。
      在夏雨所有的微信好友中,她给我回消息的速度是不是最快的?如果是的话,会不会也包括她的丈夫?
      当然,对夏雨的丈夫,我一无所知。就在想象对方可能的外表、性格和职业时,想象对方会不会猜到自己的妻子正在和其他男人发微信消息约定见面地点时,一个念头在我头脑里闪过。我回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还在工作的那位快递师傅。他递过最后一名同事的包裹,利索地跨上送货车。我注意到他电话始终没挂,另一只手握着车把,很快消失在街角。终于,他身上的制服让我想起十多年前自己读高中时穿过的校服,几乎在同时,一个名字在我口中脱口而出:李乌!
      我在大学辅修过心理社会学,知道等级观念会对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无论如何,快递员从事的都是吃力气饭的服务行业,在不少人眼中,服务行业就意味着低人一等。譬如夜总会和洗浴场所,敬业的小姐咬咬牙多做一点,赚的钱大概比我这个外企小主管只多不少。要说人家上班黑白颠倒,有时还受客人气,我加起班倒也昏天黑地,客户挑剔起来不也搞得我们灰头土脸?可是,我的头衔可以光明正大印在商务名片上,没有多少做皮肉生意的性工作者愿意炫耀自己的职业。
      快递员并不是卑微的职业,至少收入就不算低,我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譬如我们公司,普通职员月收入到手五六千元,敬业的快递员咬咬牙多做一点,超过这个数字并不困难。人各有命,自食其力,多劳多得,没什么可耻的。
      我为李乌所作的开脱,并不能化解自己心里的纠结。谁都不愿意以这种方式和老同学重逢——他更不愿意。我确信这一点,是因为我心中雪亮。李乌可能会忘记我的相貌,毕竟时间足足过去了十多年。时间是把杀猪刀,大家都已步入中年,都不可避免地挨过这一刀。方才要不是那身制服,我会在确认他身份前迟疑好久。可是,连老同学的名字也一并忘记,这绝无可能。他不愿和我相认,是免得自己尴尬,自尊心会驱使一个人这么做。也许我还要谢谢他,因为他反过来也免去了我的尴尬。
      公司的快递业务承包给了一家业内有名的快递公司,这样至少带来两个好处:第一,员工发件可以享受优惠价,大家也愿意使用这家公司的服务;第二,快递送件和取件时间比较统一,通常上午送件,下午取件。而快递员基本都按各自的责任片区投递包裹。也就是说,片区分配也好,调整也好,他同一个点来过一次,以后就会每个工作日来两次。
      第二天传达室来电话的时候,我下定决心,今天要去和李乌打个招呼。生活中尴尬的事情多了去了,十多年的老同学,这点情面还放不下吗?
      我问昨天那个小姑娘有没有包裹需要代取,她摇摇头,说:“周主管,老说我们管不住手的是你吧?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这几天自己快递也不少啊?又淘了什么好东西?”
      我笑笑不说话。之前和办公室几个未婚小姑娘开玩笑,要她们淘宝少逛逛,糟蹋钱不说,搞不好哪天就被快递小哥拐跑了。我平时几乎不在网上购物,倒不是会省钱,原因在于大大小小的采购,家里早有人包办,所以我的日常开销并不算小。
      我盘算着与李乌的说辞,甚至还在心里排演了一遍,可下楼才发现,今天来送货的是一位上年纪的师傅。我递上一支烟,向他打听昨天那位小伙子的情况。对方漫不经心,说昨天自己请假,在这个片区送货的是公司调派的一位机动快递员。
      我恍然大悟,犹豫片刻,没再说什么就走了。本来想从这位师傅那里打听出李乌的电话,转念又觉不妥。明知他不愿意见熟人,何必再去打扰人家的生活呢?
      但我知道,我终究还是会去打扰李乌的生活。因为一些特别的人,因为一些特别的事,我非常希望了解他的经历,知悉他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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