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悲记》夜夜夜夜夜夜夜

1、一

　　四月，初春。
　　雨天的午后，我开车在家乡城市轻快地疾行，一边享受着周四工作日畅通的街道，一边在心里抱怨天气预报的误差。早知那个阳光灿烂的太阳图标是假的，还不如选择明天来。我抬头观察内后视镜，没想到镜中人正同时凝神向我注视，我们默契的笑容洇面及耳，犹如一滴墨落入清水。
　　夏雨今天特地花心思化了淡妆，穿一件米色针织衫，贝雷帽下的直发垂在肩头，给人一种离三十岁还有很远的错觉。确实，半年来平静的生活使她的脸上褪去了过往一丝隐隐约约的忧愁和顾虑，显露出烂漫明靓的本性来。而这半年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就是我，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像有一团奶油在慢慢融化，逐渐扩散到整个胸腔，继而在身心各处弥漫。
　　昨天晚上我对夏雨说，明天穿得漂亮可以，化妆就免了。本来就比我小好几岁，加上妆容的修饰和衬托，非得把我显得更老不可。这当然是句玩笑话，毕竟很少有女人会在这种时候忽略外表。那是因为，明年的这一天，会是我们的第一个结婚纪念日。
　　原计划领证的日子是在后一天，那也是夏雨的三十岁生日。可我告诉她，我希望把两个日子错开，因为我并不介意两人今后的生活中多一点仪式性的纪念。况且——这一点没跟她说——我还可以在需要时跟人吹嘘，娶了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孩子。夏雨斜着头，做出一个她经常爱用的微信表情，吐舌顽皮地问我：会不会介意多破费一次？我当然摇头，毕竟很少有男人会在这种时候介意。
　　我迫切渴望投入到与夏雨的全新生活中——也许并不全新，在遥远的过去我也曾这样迫不及待过。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年轻人，身边那个人同样年轻。想到前妻，我悄悄叹了口气，将视线挪离后视镜。幸运的是，这种黯然和惆怅的情绪并不浓烈，大概因为我猜测，如今的她和我一样过着平和、幸福的生活。
　　停好车，关闭跟随一路的舒缓轻音乐，雨已经知趣地停了。我和夏雨进了并不陌生的民政局。缴费、登记、宣誓、婚检，一切流程都很顺利，我们还给工作人员发了事先准备好的糖果。我牵着夏雨的手到三楼，照相室外几对新人正在排队，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有像我一样的中年人。大家在抑不住喜庆的静谧气氛中彼此微笑着。夏雨坐在靠墙的长椅中翻看婚检后领取的宣传手册。我信步踱到照相室的门口。
　　夏雨之前提议在影楼拍好照片带过来，而我坚持到现场拍。她不解其意，我也未解释缘由。我已经作废的那张结婚证上用的就是影楼照片，明净无暇的画面中，似乎两个人的所有缺点都修饰一空。可照片也好，生活也罢，缺点终究藏饰不住。一年两年不够那就八年十年，到头来，所有的故意忽略和姑息迁就全都失去了效力和耐心。天天睡一张床的人都免不了做起相反的梦，更何况是分床睡的两个人。
　　我稍稍推开照相室的一条门缝，一边给自己释放心理暗示，一边又懊恼不该在今天的日子第二次想到前妻。为了洗涤自己的罪恶感，我继而想象，夏雨此时会不会想起她的前夫？会不会回忆起两人第一次到这座水灰色建筑内领证的情形？
　　这时候，我看到了简凳上端坐的李乌，他右手边是我同样熟悉的林艾。
　　我的表情定格般凝固了好几秒，然后恢复神智，轻轻掩上门，对这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相逢叹笑起来。生活中有太多巧合，不嫌再多这么一次。我由衷为这对新人高兴，尤其为李乌高兴。我能想象到，在民政局照相室中与他身边这个女子同框取相，对李乌的爱情——不，应该说整个人生而言——意味着什么。只有经历过最大不幸的人才能享受到最大的幸福。我钦佩这个男人的坚忍和执着，甚至钦佩他的偏执。曾几何时，我缺乏（或者说需要，英语中它们是一个词）李乌的这些品质，直到自己也遇见让我动念抛开一切的女人。
　　想到这里，我回头向走廊另一头的夏雨招手。在她起身走近之前，我就下定决心：既然已经见证了这样圆满的结局，我就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我要让人知道，在门的另一面，那个与我同龄的男人身上，湮藏着一段胜过我在现实中一切所知所见的罗曼传奇。
　　作为亲历者，作为故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段历程由我记录再恰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