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凤鸣朝

22、肇·含章七宝（其七）

　　锦城往西南一百里就到成都府、崇庆府、眉州三地交界的新津县，离眉州地界十多里路程，离镇王要去的青神山不多不少，刚好一日路程。

　　夜宿的地方当然最好选在新津县。

　　赵仲历说此行乃是微服私访，不愿惊动地方。但镇王出行前锣鼓喧天的一番动静早受到蜀地各州暗探的注意，他人马才出锦城，新津县便已得到飞鸽传书，算好时辰，早早在城外守候。

　　仓促一日之间虽准备不出媲美镇王行宫的罗衾玉榻，找家过得去的酒楼却不是什么难事。镇王一行刚到，新津县县令叶裹率领百来号乡民敲锣打鼓上前迎接，直引向本地最大的酒楼。

　　赵仲历的不扰民，看来只是说说而已。

　　去新津县城的路上，镇王跟叶县令交流了一番本地风土人情，得知叶县令治下百姓安居乐业，税收连年增长，人口比十年前翻了一番，镇王十分欣慰，直邀县令晚上小酌几杯。

　　叶县令欣然从之。

　　赵仲历进酒楼前，特意回过头带着微笑向青竹道：“令评事今日多有劳累，可早些歇息。本王让叶县令找了治外伤的大夫，一会就到。”

　　叶县令颇有眼力劲儿地指指酒楼西侧的角门：“后堂从那边进。”

　　青竹“哦”了声，一抽嘴角，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不用重檐从旁提醒，她听得出赵仲历言外之意——王爷打算撇下她，跟叶县令和一帮跑断腿的捕手夜宵笙歌，或者跟潜藏在阴影处的暗卫密谋下一个计划。

　　去望江楼低眉顺眼搬救兵的是赵仲历，用亲卫做饵埋伏刺杀青竹的也是赵仲历，还没到青神山找七宝就打算疏远青竹的还是赵仲历。

　　青竹认为她和赵仲历前几日在望江阁才算头一次见面，但赵仲历的杀意可能在那之前就种下了。

　　种得很深，长得很快。

　　青竹跟着店小二去房里放下行李，临行前重檐把左婆婆替她整理的包裹换下了。她解开一看，两三套换洗衣裳都是便于行动的劲装。针脚缝制得不如左婆婆细密，但照着身形比划了下，除了绯红颜色有些招摇外，意外合身。

　　她洗漱后，换下脏衣服，用软脚的结式幞头仔仔细细拢好及腰长发。在店小二的目送下出了酒楼后堂，确定连新津衙役带宪司捕手把酒楼围个水泄不通，便放心地召来盗骊，沿路往锦城方向折返。

　　里三层外三层那么多领皇粮的充当肉盾，这种情况下赵仲历如果还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是上——玉帝老儿成心取他性命。

　　盗骊宝马神驹，日行千里不怠，走得又是熟路，半个时辰后便到了三地交界的岔路口。

　　青竹记得这路口有几丛刀剑斩断的荆棘，流一地的腥甜草汁吸引了不少虫蚁。镇王车马队当时行驶到这里时她曾留意过，但当时赵仲历被青竹和重檐异口同声的威胁吓坏了，着急闷头赶路，她也不想节外生枝，留下标记后便快马加鞭追上了车马队。

　　她念念不忘先前的那缕青烟。

　　入篁府以来，青竹所见的诡怪之事多了。邪魅魍魉、神魔鬼怪，少年时从未听过的虚无传说勾起了青竹迟生的求索欲望，不知不觉间，疯长的好奇融化了师父从小捶打的寒钢冷刃。

　　如今她算是半个自由身，有家主托付给她的查明真相的重任，一日比一日进步神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举一反三——杀人简单，但对解决问题并无裨益。

　　直上云霄的青烟令她倍感好奇之余，多了几分审视。

　　那帮护卫得镇王之令向她出手，但她区区外来人的身份，有什么值得镇王在意？青竹起先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看到叶县令对赵仲历谄谀奉承的模样，倏地联想到望江楼。

　　镇王所针对的，是重檐吧。

　　他表面上对重檐毕恭毕敬，实际忌惮着重檐的手段和威胁。镇王手中的权力既然比不上重檐，无论如何也要毁了她。

　　可是一个病弱的废人，有什么值得镇王忌惮？

　　左转眉州，右转崇庆府的三岔路口旁两根手腕粗的树枝斜插交错，盗骊比青竹先看到标志物，甩甩脑袋放慢速度，到树枝前屈膝让青竹下去。

　　青竹拍了拍马脖子，用剑鞘拨开标志物后的几丛荆棘，追着两三串稀稀拉拉的行军蚂蚁往荒原深处走。

　　西方天际尚留霞光，青竹往深处行了五十余步，地上突然出现了愈发清晰的脚印。

　　凭肉眼丈量，新的足迹三寸有余四寸不足，看起来不像是人高马大的护卫所留。

　　蜀地的官道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要想修得宽一点，必须得披荆斩棘。修路的多是吃不饱饭的乡民，光是把青石板砖一块块磨平填实都要了半条命，哪还有力气斩草除根。好不容易修好的路，维护起来更难，尤其到了夏季，稍不留神，一段平平整整的官道便会被野草侵占。

　　着急赶路的行脚吏只好另辟蹊径。

　　但通往三地的岔路口行人多，且叶县令献殷勤的时候提到过，为了迎接镇王殿下，特地叫人修整过新津县沿途路段，是以，镇王所经之处万不该有此类新鲜蹊径。

　　她顺着足迹曲折前行。山野间荒草比人高，比矮草坚韧，脚印越到后来越稀薄。到一片稀稀疏疏的树林，足迹遍寻不着。踌躇间夜色毫无征兆降临，六合中的一切动静仿佛都被夜幕围拢。

　　青竹承认，她这趟可能是奔着无功而返来的。

　　那缕青烟正午时分即消散，四五名武士围攻下能全身而退完全是靠了重檐的指点。

　　迟钝如青竹，一直以来灯下黑的青竹——终于意识到家主的种种神通。

　　千里传音的神通。

　　驭使纸鹤的神通。

　　变换季节的神通。

　　不一而足。

　　即使死里逃生之初以为来到了幽篁幻境，一年多来也见识了为生计奔波的贫困百姓，面目可憎的酷吏，罪不可恕的恶人。

　　泱泱宋土和格勒翰国是生于同一个宇宙的人的国度。

　　那么，真正迥异常事的其实是重檐。

　　一旦重檐离去，她这柄利器便成了无主之刃，再锋利也派不上用场。

　　方才生出的豪情万丈顷刻间坍塌，青竹站在原地薅了几根草。无情草木复仇似的随风摇摆，直抽青竹周身，约莫是抽到了伤口，耳尖忽然疼得厉害，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息冲上鼻端，青竹起初以为是伤口迸裂，摸着耳朵一抬头看到前方三两红光，亦有缕缕白烟飘上夜空。

　　柳暗花明又一村。

　　火既是红色，便是来自人间，与鬼怪之事无缘。

　　她有意未收敛行动，但直到出了林地，立身与火堆不远的草丛，那道快活穿梭在篝火间的人影仍毫无察觉。

　　三堆篝火上各架了炙烤所用的器具，物尽其用地在每根炙棍上插了两三只兔子。先前青竹嗅到的血腥此刻已变成了勾人食欲的四溢肉香。

　　该地的兔子若是懂观天象查黄历，定知今日不宜出行。中午被镇王一行收割一茬，晚上还要被好饕餮之道的章评事再收割一茬。

　　迫不及待囫囵咽下几片兔肉，眼看完整的兔子终于到了皮焦肉嫩的火候，燕九吞了口涎水正要下手，寒光映着火光一闪，她等了好久的食物竟从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喂！”气急败坏的燕九原地跳脚，伸手去腰间摸雷霆丹，等她看清了对面一张可比青石灰瓦的脸，愤怒的火焰陡然熄灭，“……令评事？”

　　燕九抽手胡乱抹去脸上油光，笑嘻嘻地朝青竹作了一揖：“令评事您请。”

　　“……”

　　青竹沉默地咬了口兔腿。

　　追查的线索或许真就这么断了。

　　青竹吃了几口，看燕九的脸色实在不好看，吞涎水的声音丝毫不加掩饰。于是用剑削去染口过的部位，把剩下的半只递回给燕九。

　　章评事向来不计较吃食上的什么规矩，她一面狼吞虎咽，一面问令评事怎么会到了这地方。

　　“说来话长，先不说了。”青竹慢条斯理吃完，反口问道，“章评事因何滞留此处？”

　　“哦，雷评事听说最近成都府郊外青烟四起，派我来查明情况。”燕九吐出几根碎骨，稍后见青竹归拢好碎骨就地掩埋，自省随地弃物的习惯甚是不雅，再三思索下，悄摸悄地把它们踢进老鼠洞。

　　“我也是。”青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正对着火堆，坐姿端正，侧面望去像是道观里众香客供养的石塑星君，处处透着寒意，“正好我也在追查这件事。”

　　不知为何，燕九心里打了个冷颤，稍后她才从青竹的满面红光中觉出异常。

　　“令令令令令评事！”

　　青竹顺着燕九的指引摸了把右耳，林间和草丛间穿行时不提防又被枝条暗算，持续冒出的血液浸湿了皮肤和衣领，捡拾碎骨之际，又溅了些在面上。

　　痛楚倒在其次，只是可惜了新衣服。

　　燕九感同身受地连抽冷气，顾不上烤了七成熟的兔子，匆匆用袖子揩去手上油污，而后用葫芦里的水濯清伤处。从行囊里找出金疮散，捻了两撮撒上窄窄耳廓。

　　“令评事出外公干一趟，能代诸评事吃去一年苦头。”既有心疼，也认为青竹领受的案子比其他评事凶险，只看她不动如山的模样，燕九生出少有的敬畏之情。“既然令评事出马，定寻获到什么线索了？”

　　青竹黯然道，“如果有，也不会在这里遇上章评事。”

　　燕九手毕竟慢了，青竹这摇头的动作将撒好的药粉散得到处都是，有些钻进了耳洞。师父会英道长配的金疮散治伤有奇效，但耳洞里肤肌娇嫩，药粉中含有石灰成分，燕九担心灼伤耳朵，从手帕上撕下布条，小心翼翼地沾去药粉。

　　放在往常，青竹断不会轻易让别人在自己头上动手，但耳朵上连着的血管忒多，稍不留心破裂又要弄脏衣服。好在章评事不是坏人，她便乐得有人料理。

　　一颗绿豆大点的玉石碎片就这样出现在燕九眼前。

　　燕九没想到能从耳朵里找出碎玉，这玉石虽是碎片，却是扁圆平润的一颗。

　　夜间天黑，但依然能看出缠绕在此物上的细如丝线的雾气，与耳内相连。若非如此，照平时令评事的行动做派，这碎玉早掉了千八百次。

　　觉察章评事有异，青竹转过脸斜睨了眼，从她手上接过碎玉又若无其事地塞回耳中。

　　燕九呆愣半晌，忽然绽出向阳花般的灿烂笑容。

　　“果然是望江楼出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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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求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