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凤鸣朝

20、肇·含章七宝（其五）

　　望江楼主不喜赵仲历，也不喜欢时不时登门造访的大小官吏。

　　且不提城中关于望江楼主的纷纭传说，光一座占去锦城十之一二的偌大篁府，足以让历任蜀地官员侧目——或妒恨、或恐惧、或单纯好奇，非要一睹望江楼主真面目，然后从那副醉醺醺的模样中探寻她获此殊荣的原因。

　　找不出。

　　望江楼主眉毛是眉毛，眼是眼，鼻是鼻，嘴巴是嘴巴，单看五官长得不赖，但捱不住常年酒池沐浴，被陈年老酒泡得五迷三道，凑一块显得模模糊糊，没什么出奇。

　　不知出于何故，楼主总会接下一部分谒简。镇王赵仲历是其一，历任三司督办是其二，蜀地首富秦家父子是其三其四。

　　好在秦家父子在风云变幻的商场中练就了火眼金睛，颇懂察言观色，除非关紧要事，平时并不怎么打扰。

　　秦家的帖子递上来时，重檐刚和青竹提到秦万户的老酒，扫了眼帖子署名，没看内容，叫戴右带人上来。

　　篁府家主见客待事一律在望江高楼七层的望江阁，且无论寒暑，都会点起篝火取暖烘人，唯有秦家来人才屈尊纡贵，委屈自己吹一吹江风。

　　近些年提到秦家，蜀地人多半想到的是各城闹市那高竖的“秦”字旗。秦家当家本名秦仰，以卖油起家，二十多年枝叶广开，如今并拢蜀地万户作坊为供给方，向四海输送百多类商品，稳坐蜀商头把交椅。

　　小商贩自秦家得利太多，因而送雅号“万户”给秦大当家。

　　秦万户独子秦殊予青出于蓝，弱冠之年便掌蜀地蚕丝一脉，短短五年将贸易扩大至海外，东达高丽和倭国，西至柯萨海周边国家。不仅如此，亦向成都府锦院供献金、银蚕丝，结成贡锦，输往京都皇廷。

　　望江楼所用，也有半数采自秦家。

　　来客正是秦家少爷，秦殊予。

　　他自北院羡鱼阁入府，穿的是自家铺子裁制的深色镶银边灯笼锦交领长袍，腰系二指玄青腰带，宽袖累摞，曳地下裳间一枚黄润玉石作缀。雍贵华服配得他宽额高鼻的面孔应是十分俊朗，但他脸色灰败，破了一番翩翩仪态。

　　青年到了重檐面前，先鞠一躬，随后提着下摆不肯就座，口中急急道：“殊予冒失，万望楼主恕罪。”

　　他这副打扮，显然刚从聚会中出来。

　　重檐奇怪，秦殊予此人年岁不高，老成持重，堪与戴右比高低。今次慌慌张张却像是犯了杀人的大罪。

　　“殊予。”重檐语调难得温和顺畅，“你有话快直说。”

　　青竹方才不通人事，挑衅镇王，她还未来得及劝解。重檐不担心仲历小儿过后怪青竹冒犯，望江楼主再不济，向镇王讨要三分薄面非是难题。

　　只是那股青烟她尚看不出来由，不禁担心青竹孤身犯险。

　　转念想到秦殊予无事不登三宝殿，只好先顾好眼前事。

　　“殊予从闫大人府中听说了件事，所以才急急赶来。”秦殊予再次低下头，“听说评事监有位令评事是楼主府中的门客。”

　　重檐举起酒壶，想了想，又放了下去。

　　“你说的是阿竹吧？”

　　秦殊予两眼一闭，“扑通”跪倒在地：“楼主恕罪。”

　　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赵仲历那一套，吞吞吐吐不直说。重檐拿起椅旁竹棍，一敲秦殊予肩头，问道：“阿竹做了什么？”

　　“楼主，去年年初家兄遭歹人刺杀，幸而当日我拜访家兄，有暗卫作保，方从刺客手中救下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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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檐真觉得稀奇，“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兄弟？”顿了顿，接着问道，“你说那刺客就是阿竹？”

　　她用竹棍挑起秦殊予下巴，逼他面对自己。

　　秦殊予两条长眉紧紧皱成一团，平日笑嘻嘻的唇角下撇，好似一根熟透的苦瓜。

　　重檐左右看了两眼，才把竹棍拿开，道：“殊予，你将事情经纬道来。”

　　“是。”

　　秦殊予道：“楼主应知晓，家父少年时家道中落，幸得谢记油行老掌柜收留，家父在油行做学徒时颇为老掌柜照拂。老掌柜夫妇二人多年未生育，家父为表感激，出师前把长子过继给掌柜。因这两层关系，家父多年来一直反哺谢记。前几年老掌柜过世，家父心伤之下，将此事告知于我，心心念要把长子接回秦家，但家兄亦是念情之人，执意不肯，连回秦家小住的邀请亦一口回绝。”

　　重檐敲了敲地板，恍惚中不记得是否让秦家少爷说重点，但见他低着头，自顾自念道：

　　“家父爱怜家兄的孝心，家兄说不肯，便也作罢。家父前年时大病一场，病重期间时时念着家兄乳名‘少安’，殊予眼看家父因想念长子日益憔悴，于是自作主张去拜访家兄。”

　　重檐听得犯困，于是换了个姿势，喝着快要变冷的酒，有一着没一着地听他说。

　　“殊予问家兄为何连回府上小住都不肯，家兄说年轻时曾邂逅一位西域歌姬，后不幸分离，唯恐她重归时找不到谢家郎君，所以不肯更名换姓，不愿离开谢家旧宅。”

　　重檐插话道：“你去拜访长兄，怎么会带护卫过去？”

　　“我去谢宅当日，确实存了坏心思。”秦殊予不好意思道，“我带那几名武士过去，是预备将家兄强掳回府。”

　　重檐一噎。

　　秦家子弟竟还有这样耿直的一面，着实令人惊异。

　　“谁知道那天正好遇到了刺客。”秦殊予面色悚然，又道，“殊予当时一心为了保护家兄，而那刺客出手快且狠，故令护卫无需手软。后听护卫说已将刺客逼入江中，殊予雇人沿江搜寻多日，未再见刺客踪影，便放下心来。”

　　“但……今日殊予在闫大人府上听说有位西域的女官一举平复故繁城骚乱，向闫大人打听之后，觉得那女官实在和刺客太过相似。殊予不知家兄因何得罪篁府，得罪楼主。家兄忠厚老实，多年来为了情人幽居旧宅，断无贼心逾越之举，望楼主念在秦家薄面上，饶恕家兄一命。”

　　看青年惶恐间汗如雨下，重檐恹恹道：“你起来说话吧。”

　　秦殊予说得清楚，时间和青竹流落篁府一致，西域刺客委实不多见，当是青竹无疑。

　　秦家这位小少爷经商天赋属一流，幸哉为人亦是踏实勤奋，得体大方。重檐几次见他，留下的印象都还不错。她转口问道：“秦万户身体如何了？”

　　秦殊予战战兢兢站起来后，弯腰道：“幸得楼主所赐灵芝仙药，家父日益康健，日前恢复主持家计了。”

　　重檐颔首。

　　从她脸上看不出喜怒，秦殊予复惴惴道：“楼主，殊予私下亦查询过家兄为人处世，附近邻里提到家兄都是好话，他上次出门还是为了出殡，此后一直在谢家旧宅为老掌柜守灵。楼主……”

　　“不关我的事。”重檐摆手道，“阿竹是报早年宿仇。”

　　秦殊予双膝一软，又跪下来：“楼主，家父近年身体多有欠恙，承受不了丧子的打击，令评事既是篁府门客，楼主……”他见重檐面色有异，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了。

　　秦家在蜀地苦心经营数年，人品口碑有目众睹。重檐自己观察下来，亦觉父子二人难得冰心，所以才多加亲近。秦殊予既然多次为长兄作保，想来那位早年过继出去的秦家长子也不是什么坏人。

　　但……

　　青竹那种不把自己当人看的死心眼，唯独执着于复仇之事，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曲折。

　　重檐叹了口气，问道：“谢少安当年为何与西域歌姬分离？”

　　秦殊予一怔：“殊予不知。”

　　闹到兵戎相见生死相逼的地步，无非是深似东海的情仇爱恨。青竹万里迢迢从西域到中土报仇雪恨，至少也报的是弑母之仇。可谢少安既然多年来未曾离宅，更不提去西域，怎地能招惹上青竹？

　　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说得过去的正经理由，重檐脑仁生疼，咽下壶中最后一口冷酒，又问道：“我上月给你两张画像，叫你查的两人可有眉目？”

　　秦殊予拱手道：“楼主托付，殊予不敢轻慢。”他从怀中抽出封信递上来，重檐没接，揉着额角让他捡要点说。

　　“殊予拿着楼主给的画像去问了那日入住馆驿的所有人，的确有人看到写名签的人与画中人极为相似，殊予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查到了永康军。”

　　“哦？”重檐眉头一挑，“总不能是永康军的死士？”

　　秦殊予摇头道：“不是。永康军满慨满大帅知军年前也曾遭人暗杀，幸得大帅武艺超绝，刺客一击未得逞当即逃逸。大帅记下刺客的身形体貌，传给各地驻军，令将士严加留意。”

　　“家父每年均会捐赠粮草给永康军，大帅听说殊予打听刺客，专门写信过来告知刺客线索，说刺客可能是青唐贵族豢养的死士。”

　　重檐眼光冷下来，起身从秦殊予手中接过信件。

　　秦殊予甚觉不可思议，疑惑道：“青唐死士暗杀边关将领就罢了，为何还要暗杀宪司的官员？”

　　“或许是拿钱干活的杀手。”重檐看了遍信件，与秦殊予提取的要点别无二致。

　　重檐见过永康军知军满慨，看似一介武夫，实际粗中有细，勇谋得兼。去年黑河部族数度来犯，屡吃败仗，皆仗满慨之调度指挥。黑河部族视满慨为眼中钉，暗杀他的行径不足为奇。

　　“事关篁府门上，殊予会继续查下去。”

　　重檐窝回软塌，倚在狐皮上懒散道：“不必了。”

　　秦殊予好容易恢复正常的脸又皱起来：“楼主，殊予斗胆猜测令评事与家兄的旧恨多半是误会，家兄虽长殊予几岁，却是赤诚之人。殊予听谢家老仆说家兄二十多年来除了写诗作赋怀念那西域歌姬，撒手不管油行事宜，老掌柜过世后，谢记还是家父派人去支持下去……”

　　他盯着地板说了半晌不听重檐有所回应，抬头一看，楼主撑着额角，斜倚椅背，看来已酣睡多时。

　　秦殊予嘴角一拉，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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