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凤鸣朝

19、肇·含章七宝（其四）

　　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锦城黎民鲜少关注历来的总督、府官乃至亲王、藩王，虽为一路之治，本地人对官场形势的了解恐怕还比不上留心的外地人。

　　锦城上至富绅商贾、下至贩夫走卒通通不爱拍马屁，更不屑于巴结上官。归根究底，跟走马观花的官吏迭代有关，今年刚跟这官那督攀上亲戚拉好关系，明年对方就调任到其他地方，得不偿失。与其肉包子打狗，不如踏踏实实经营。

　　是以，镇王府锣鼓喧天出街，赵仲历期待的万人空巷场面并未出现，一番精心打扮也付诸东流。

　　赵仲历好不愁闷。

　　及至南门万里桥上，和望江楼请来的帮手碰头，又让那名相貌与汉人迥异的令评事轻视了。

　　青竹前几日在望江阁第一次得见镇王，便觉得此人从头到脚写着四个大字：长袖善舞。再看他穿得衣冠齐楚，一副招摇过世的模样，并无心思奉承，淡然道：“那，出发吧。”

　　说完，一拉缰绳，盗骊听话地往城外去。

　　此行是眉州。

　　所求乃是七宝。

　　青竹见过的达官贵人多了，无论如何道貌岸然，表皮下藏的祸水却堪比贫民窟多年无人打理的臭水沟，肮脏污浊，奇臭无比。

　　处理完异蛇案，她日夜不休已查阅了眉州三年以来的卷宗，若再找不到有关七宝的蛛丝马迹，恐怕要往五年里的旧案上翻，但久远的悬案怎么会有七宝存在。

　　正在这时，赵仲历说：“请令评事与小王一起去眉州寻访亲卫，找回七宝。”

　　赵仲历来访望江楼的时机太巧，打瞌睡送枕头这种事，青竹难以信服。更为反常的是，早上家主大人甚至把她送到西侧门，细心叮嘱了半天才不舍离去。

　　“你跟着仲历，不好与我传言，别看他说的可怜，身边能人异士极多，恐露了马脚。”

　　什么马脚？

　　青竹不知，也不爱多问。反正她是一只传话木偶，一柄容易上手的利刃。

　　于师父是，于重檐亦是。

　　乐于把自己定义于器物的青竹绝不是木鱼脑袋，相反，章评事燕九在写给雷评事的述职书上评价她曰：才思敏捷，洞察秋毫，当机立断。复查更富县异蛇案间，青竹曾救燕九一命，之后两人配合无间，三下五除二平复故繁城码头骚乱，小道士的心中从此就多了一道飒爽英姿。

　　实际是否如此，却留待观察。

　　此时已到郊外，除随行二十充数的宪司捕手和三名眼光灼灼、功夫高深莫测的侍卫，可供四车并行的宽阔官道上并无其他来往车马或行人。

　　赵仲历紧赶几步，追上了青竹。

　　赵仲历问：“听闻令评事在彭州九陇府区域遭遇刺客暗杀。”

　　青竹点头称是。

　　“宪司应派人去查过此事，可有线索传达与你？”

　　“没有。”

　　赵仲历道：“本王听说刺客布置的现场极为自然，如果不是令评事身手卓绝，恐已命丧悬崖。”

　　青竹看他一眼。

　　镇王脸上挂着的笑容像是在夸她，眼底里却藏着深深的阴影，青竹虽不谙人情，可也能从中分辨出一分不怀好意的打量。

　　“刺客窝藏在附近，只等马车坠崖后方才推马下去。而且章评事后来去驿站查问过了。馆驿的登记簿上留着我二人离去的名签，但字迹却非出自我二人之手。”

　　语速初时极慢，却愈发流利起来，她同时兼顾着后方侍卫警惕的眼神和前方一缕不同寻常的青烟，还要应付赵仲历明枪暗箭一番问询。字词超常达意，青竹自觉欣慰。

　　“那凶犯畏罪自杀，可是你亲眼所见？”

　　“当地军官亲眼所见，亲笔所书。”

　　赵仲历若有所思地嗯了声，随后扯了几句诸如天气真好、黑河部族近日安静许多、诸评事辛勤操劳的废话，放慢速度，重回亲卫队的包围之中。

　　他也看到了那缕垂直向上的青烟。

　　虽是闷热的初伏，但行至山间，还是有微微山风拂面而来，但那青烟自令评事留意起，从无丝毫倾斜的迹象。

　　是人烟才稀奇了。

　　赵仲历缩回护卫队，纸鹤便不安分地在袖口婆娑了几下，探头出来，纸折的脑袋约莫绿豆那么大的一点，却还学着真鹤昂头挺胸，四处张望起来。青竹用手指轻轻地把它塞进去，没一会儿又钻了出来。

　　如此往复循环间，耳中也渐渐有了飘忽人声。

　　“阿竹，桔梗好漂亮，你快帮我采一株来。”

　　“阿竹阿竹，眉州秦万户有家掌柜做酒蛮好，你不要忘了帮我带些回来。”

　　“阿竹，你理我呀。”

　　“……”

　　青竹不知道怎么理她，过了会儿，也不想理她了。

　　难不成还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两只蝴蝶，采几朵野花？

　　人常说，望山跑死马。这青烟也是一样。

　　青竹第一次看到它时觉得不过五六里地的距离，车马队行了小半时辰，至山林边缘的一处空地驻扎时，那青烟看上去还有五六里远。青竹因得了宪台特别的谆谆教导，镇王的护卫方给她传来停下休息的信号，她便骑马去周遭转了转，确认附近没什么可疑布局才回来。

　　打眼一扫，队伍里少了几个人。

　　青竹记得清楚，镇王的护卫队里有二十个人是临时抓壮丁从宪司里借来的捕手，只有三个内家功夫高深的侍卫是赵仲历带出来的。

　　亲王出行，护卫不敢懈怠，但镇王不该把自己的三名亲卫全都派出去。他怎么放心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不知深浅的宪司捕手。

　　青竹才想到这茬，右耳重檐的声音也多了凝重：“阿竹，仲历小儿不像是糊涂人，你问问他。”

　　汉人有句诗能够用来形容她有时和家主不谋而合的想法。

　　是心有灵什么一点通？

　　青竹一边努力回想中间缺的那个字怎么念怎么写，一边踱步来到镇王休憩的朱辇前。

　　赵仲历出城门前说要赶着去眉州，放着驷马大盖车辇不坐，执意要和护卫一同骑马。当前驻扎休整，整个人瘫在华盖大伞的阴凉下，由丫鬟掌扇，竟抑扬顿挫地打着呼噜，安然酣睡。

　　二十捕手或坐或卧围绕在朱辇周边，一上午急行五十里路，这帮平时摸鱼混日子的捕手早没了随亲王出行的兴奋劲儿，个个无精打采。

　　仲历小儿……

　　不对。

　　青竹刚提起警觉，忽见远处山里飞起一大群雀鸟，争先恐后往他们的方向而来。

　　行军驻扎之地通常不会选在幽深林间，一来容易遭埋伏，二来逃走时会因不熟悉林中路况徒增坎坷。

　　大多会在四下空旷的平地。

　　但蜀地多山川，锦城方圆百里虽有平原，也只是相较蜀地绵延千里的崇山峻岭而言，地势远称不上平缓，低谷丘陵间或有之。

　　赵仲历从中原来，想来没什么行军打仗的经验，要么是一上午大太阳晒糊涂了，不顾千金之躯会不会遇到危险，看此处林地森然，适合纳凉，便下令就地歇息。

　　他睡得熟，护卫也懒散。

　　上百只麻雀压着头顶唧唧飞过，没引起什么人注意。

　　青竹从地上捡起根树枝，戳了戳镇王的皮靴。赵仲历睡得很香，迷迷糊糊嘟囔了句什么，缩回脚翻了个身。

　　……

　　青竹握紧了腰侧长剑。

　　如果这次命令是刺杀镇王，他纵有一百条命恐怕也不够青竹杀的。

　　“王爷，王爷。”青竹小声唤了他两声，见无回应，心下不耐，干脆也不压低声音，张口喊了声“赵仲历。”

　　赵仲历，表字元景，父宗缋薨逝，先是袭承韩国公之位，后蒙今上隆恩，赐封一等亲王，号镇王。但以他太宗嫡系玄孙的身份，今上至多叫他表字，除母亲外，当今世上还真没人有资格直呼其名。

　　这声“赵仲历”不止惊醒了镇王，更让周围捕手齐齐打了个激灵，精神大振。

　　赵仲历双目圆睁，眼内精光似暴雨天的风雷涌动。但看清了唤他的是青竹，咧嘴一笑，下意识流露的戒备春风化雨般散落无形。

　　“令评事唤本王有何要事？。”

　　见镇王光风霁月，并无追究异邦人不敬之意，捕手们不由肃然起敬，纷纷列队站好。

　　青竹却再次捕捉到他那瞬间的神色，抿了抿唇，垂首问道：“侍卫呢？”

　　赵仲历四下环顾，面色渐渐冷峻起来。

　　“本王乏极了，小憩片刻，叫韩方去看看前面那股青烟。孙汗、马毅留意周围。”

　　留意周围的含义连对汉语一知半解的青竹都知道，那三名侍卫断无曲解的可能。

　　可是眼下，人不见了。

　　有什么事情能让三名跟随镇王多年的护卫不顾王爷安危突兀离去？

　　这时，捕手中有个看起来机灵的小捕手大胆上前，禀报说：“秉王爷，韩护卫说要去看看那边的烟，他走后不久，孙、马两位大人也跟着去了。”

　　捕手随手往后一指，却没看到那股妖异的青烟。

　　赵仲历与捕手俱是一怔。

　　青竹亦然。

　　她直到刚才还时刻警醒着它，不过和赵仲历一番交流，青烟就不见了？

　　耳中重檐道：“烟是自然消散的。”

　　青竹低头一看，纸鹤探出半只身子，贴在手背上昂首往后方观望，好在她肤色白如纸，不仔细看，旁人轻易发觉不了。

　　先前山林鸟群惊飞未能引起捕手注意，但青烟突然消散时，四下冷风骤起，无数山鼠幼兽从林中仓皇逃出。

　　赵仲历眼睁睁看着一只埋头乱窜老鼠爬上脚背，失声尖叫。

　　旋即寒光挟卷冷锋，硬是将鸡蛋大的小老鼠大卸八块，湿润鲜血飙溅，给赵仲历煞白的脸上添了两三点朱砂痣。

　　“王爷，再说一遍，你让侍卫做什么去了？”

　　青竹仗剑立于赵仲历车辇前，二十捕手本对异邦人心怀忌惮，见她毫不犹豫向镇王出手，言谈极为不敬。捕头权衡了番利弊，示意捕手们列好阵，提防有变。

　　“我……本王，不知道啊。”

　　迎着炽盛天光的青竹眯起眼，眼窝阴影下，蓝绿眼瞳像是暮色下平静无波的大海，深处却涌动着无数汹涌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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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求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