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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肇·含章七宝(其三) ...

  •   蓝绿的双眸中泛出风吹湖水般的涟漪波纹,嘴角嗫嚅着,似是疑惑,又有不忍拒绝的无奈。

      青竹兀自愣了半晌才醒过神,反手在重檐手背上敲了敲:“你量力而行。”说罢,微微低头避开她的视线。继承自西域人的眼窝凹陷,眼中万千波光彻底被阴影覆盖,唯有眉间纹路透出为难的神色。

      笑意不自觉爬上嘴角,重檐笑出声:“阿竹真是狂妄。”

      数多年间,谁有资格跟她说一句“你量力而行”?

      但从这人口中说出来,却像泥土下匍匐了十几年的幼蝉费尽千辛万苦钻出来,初见天日时发出的震耳鸣叫,教人无法轻蔑视之。

      青竹不答话,俯首下榻,一手褪去厚重官服,一手拎起礼囊到书桌旁,慢条斯理地摆开三四叠墨迹尚新的书纸。只着单衣的清瘦背影如其名,竹子般细细长长的一条。

      重檐眯了眯眼。

      青竹和刚入篁府时越发两样了。

      戴右捞出来的姑娘浑身戾气和杀意,心头一盏灯火摇摇晃晃,行将熄灭,身后拖着一长串嚎哭的冤魂,这姑娘手上沾了多少鲜血恐怕连她自己都数不清楚。彼时她生死关头,磨牙嚯嚯已久的冤魂们自然不会放过好机会,齐围上来要拉她入地狱。

      重檐见过无数杀手和死士。训练过的杀手心是冷的,血也是冷的。唯独到了梦里,到了枕乡,他们才会现出与寻常人无异的原形,被曾经戕害过的魂灵缠绕,消磨意志,缠得他们油尽灯枯,不得不吹灯拔蜡。

      青竹不一样。

      重檐记得她醒来时眼睛里黑影憧憧,显然直面了那些死在她手下的冤魂。枕乡场面固然骇人逼真,但青竹全无恐惧,赶苍蝇似的嫌恶地挥挥手,再一睁眼,万千杀机了无痕。

      这姑娘有一股经年捏造和扭曲的强韧力量,既能说服别人,也能说服自己——你们是鱼肉,我是他人手中一柄指哪儿打哪儿的利刃。

      重檐吁了口气,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青竹指腹的温度。她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来驯化,这死而复生的姑娘终于显露出人气。

      是人气,没错。

      竹楼今早才落成,府中人手不多,打磨和清扫花了时间,青竹回来前才匆忙置好床榻。重檐想着她忙了一天,到家洗洗歇息也就罢了,有心让她将就一夜。

      只是在屋子里待久了,她觉得只有一张床的房间里空空荡荡,让下人又搬了张书桌进来。配套的几凳还没到位,青竹倒先回来了。

      青竹一进来,重檐就知道了这房间里到底缺了什么。

      看她站在书桌旁,不时因为翻页或添加批注弯下腰,隐约露出肩颈柔和但不乏张力的曲线。

      书桌上方悬挂的两盏油灯将青竹的倒影洒得到处都是,空旷的竹屋骤然满了。

      缺的就是人气。

      青竹这评事做得真可谓尽职尽责,鞠躬……

      重檐无声笑了,或许这才是青竹这两日远离她的原因,受了前两日她逞口舌之快时两句戏言的刺激。姑娘的心思毕竟敏感啊。重檐凑上去,软绵绵地趴在青竹肩头,随手翻开另一本卷宗。

      肩骨和凸出的脊骨节点嶙峋坚硬,让重檐略感不适,她蹭了蹭青竹的后颈,顺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重檐倒是没忽略青竹刹那间僵硬起来的表层皮肉,也没忽略余光中青竹摸向后腰匕首的动作,心道恢复人气是不假,刺客的自我保护习惯却不会因此被舍弃。

      重檐翻了两页,在青竹愈发紧张时离身而去。

      她手上拿到的和青竹正看的,都是眉州的陈年旧案。

      误打误撞尝到了茂州异蛇案的甜头,青竹找到了走捷径的方法,因十二月每月所对应的地点和物事固定不变,只要按图索骥就能得到结果。

      “晚上仲历小儿来,阿竹可去望江楼会会。”

      江边夜晚多风,望江楼高处不胜寒。极度畏寒且好逸恶劳如篁府家主,早早就让下人把柴薪备上,一到望江阁,立刻点起火炉。

      被重檐口口声声以小儿相称的赵仲历正值壮年,前年从平川节度使徙迁剑南西川节度使,去年加封亲王,封号镇王。

      镇王赵仲历典型赵家人短命的阴柔长相,嘴上两撇修剪精细的八字胡,下巴上光滑无须,好在一张脸少见的没有皇湟贵胄骄奢淫逸的菜色,显得十分精明强干。

      镇王搬到锦城后,每隔一月或两月总要来望江楼跟重檐叙一叙家长里短,只不过镇王殿下的家乃是大宋江山社稷,比一般人家的长短多了太多。

      所以重檐每有不耐,就命戴右把篝火烧得更旺,生生把人给烤出去。

      今夜却不同。

      时近三伏,是一动不动也会汗如雨下的熏蒸天,江风带来的些许凉意完全无法与望江阁中一排排加足火力的铜鼎争高低。

      赵仲历衣领湿透,紧紧贴在脖子上,深色常服胸前洇出大块水迹。脸色先是被炉火烤得通红,后因失水变得蜡黄,他频频喝水,嘴唇却依然干裂苍白。

      再看怡然自得的望江楼主和她身旁的西域门客,赵仲历不由感慨篁府果然是篁府,他脸皮一来二去练厚了,篁府逐客的方式也上升了新境界。

      “楼主大人,小王还有一事要与您商议。”

      此时若换燕九或其他评事在场,想必要被镇王这声“楼主大人”震慑了。他贵为亲王,既是太宗皇帝玄孙,今上也要尊称他皇表叔,到了望江楼却不得不低声下气,尊称他人为“大人”。

      但青竹毕竟来自异邦,评事监陈年旧案的三库房卷压在头上,尚且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琢磨称呼上的讲究。

      反正家主就是家主,篁府地界至高无上,谁来了都一样。

      重檐啜了口煨过的温酒,朦胧醉眼移向赵仲历,这小子看似温文尔雅,骨子里桀骜得很,这是碰上什么大麻烦了?

      “小王有一班过命的亲卫兄弟,年初派出去做事,上月还有回信,说已到眉州,想来是招惹上了当地的祸端,迄今未有音讯。”

      听到眉州二字,青竹面上未有所表现,心神却为之一凛。她立于重檐身侧,留意到家主握酒杯的手指亦微微收紧。

      青竹虽然在提刑司做事,但以她的身份地位平时并无缘得见镇王。

      当日家主和平江顾四在望江阁的所有谈论,她句句记在心间,当时不懂的,现在也慢慢懂了,自然也就知道望江楼安排门客进评事监,是应了很早以前镇王的提请。

      那么评事监的组成并非宪台聂良翰一手操办,而出自镇王授意。

      提刑司掌管一路刑狱官司,却不能自行招兵买马。如果没有镇王撑腰,聂宪台断无此等僭越的底气。

      镇王府上人丁出事,不安排家将不通知当地官府,却来望江楼搬什么救兵?

      莫非还是要依靠“妖异丛生”的望江楼。

      青竹满脑门难解难缠的疑窦,倏然间如芒的视线直向她而来。她抬眼看向赵仲历,那人朝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随后又转向重檐。

      重檐言笑晏晏,杯中酒饮毕,拎起酒壶自顾自畅饮去大半,抹了把嘴角,道:“你那班过命的亲卫兄弟,可是为你寻觅七宝去了?”

      赵仲历颔首:“楼主知天下事,亲卫此番出行,正是为了七宝。”

      佛家七宝:黄金、白银、璃、颇梨、砗磲、真珠、琥珀。

      今年逢镇王母亲七十大寿,赵仲历为表孝心,早早做好准备要为母亲寻觅寿礼,预备到寿宴呈上。镇王府广罗天下珍品,每年京都运送过来的黄金珠宝当以车计数,但佛家七宝却不能用钱买得来,须得有缘人赠予。

      因母亲生于七月,合七宝,而今年又是老人家七十大寿,赵仲历派出去的也正是府上武艺最高,灵活变通的七亲卫。

      亲卫最后一封信上称:黄金白银真珠琥珀等俱已备齐,唯有颇梨、砗磲二物尚未到手。其中,颇梨乃千年寒冰所化,砗磲则由深海万年白珊瑚吐露凝结而成,传言更是藏传佛教千载难逢的圣物,但许是苍天怜悯镇王殿下孝心一片,日前,颇梨、砗磲二物均有来源流出。

      大理佛国国主有意与镇王交好,愿送上镇国之宝圣物罗枝砗磲,亲卫中已有二人前去接应。算时间,月中即可送回镇王府上。

      所缺的颇梨,也从波斯国行商口中获得线索。

      五月,眉州青神山地震,之后一处山穴附近时时有祥瑞鸣叫声传出。无论波斯国还是东土,都有“祥瑞声响宝物出”的说法,吸引了大批奇货商人前去探寻,波斯行商亦是其中之一,然而他到那儿才听说宝物已被青神山的土匪抢走,他从其他商人那里搜罗了些语焉不详的描述,似乎那宝物正是千年寒冰所化的颇梨。故而又派出两名亲卫快马加鞭去往青神山,看是否能从土匪手上获取此物。

      余下三名亲卫则和护宝队在保证不损伤五宝的前提下,尽快赶回锦城。

      信到此为止。

      一口喝干壶中所剩不多的酒,重檐的醉意更浓,含糊道:“如果是山匪作乱,你只管叫军队剿了便是。”

      赵仲历合上了手中折扇,摇头道:“楼主有所不知,小王虽镇守蜀地,却无随意调兵的权力,更毋论是为一己私利。”

      重檐不语,笑容却渐渐冷却了。她抬高下颌,等着赵仲历的下文。

      “七宝毕竟价值连城,小王叫亲卫最多分三头行动,两两之间必有照应,从获得第一件宝物黄金葫芦起小王便陆续往各地派去三百家兵接应。到他们在中原汇合共寻砗磲、颇梨时,光护宝队已耗尽了小王府中的兵力。”赵仲历语带苦楚,“到眉州,掌握五宝的三亲卫一夜之间在三百家兵眼皮子底下消失,家兵搜索了三天,只在青神山附近听说有貌似亲卫的人出现,和山匪有所交通,小王授意家兵清剿山匪,但家兵围攻上山才发现,山匪也是一夜之间人去屋空。”

      “唔……”重檐沉吟片刻,忽然拽了拽身旁人的衣袖,“阿竹你有什么看法?”

      青竹初时不言,但见二人目光似要将自己洞穿,平声道:“亲卫和山匪勾结,携宝物潜逃了。”

      赵仲历面露窘色,不由弱声辩解道:“他们与小王虽出身不同,但自小一起长大,多次救过小王的命,说他们携宝物潜逃,小王万万不信。”

      重檐嗤笑了声,终是失去了所有耐心:“你要望江楼做什么,直说便是。磨磨唧唧耽误我喝酒,明个儿就叫你滚出成都。”

      “小王……小王确实要请望江楼出人。”镇王让重檐这不加修辞的威胁吓得一愣,半天才从袖中伸出一根食指,怯生生地指向青竹,“令评事。”

      “……”

      评事监的设立不仅是为了查阅各州旧案,遇到常理无法解释的案件时也可直接接管,更有镇王亲笔赐予的先斩后奏的最高执行权。

      现下镇王府祸起萧墙,要用到人却还得先请示望江楼。

      青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整个蜀地做主的不是什么镇王,不是什么宪台,竟然是病怏怏的篁府家主。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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