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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肇·含章七宝(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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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楼是篁府家主重檐作息之地,东明庶风、东南清明风、南景风、西南凉风、西闾阖风、西北不周风、北广莫风、东北融风——八风堂以八角围合之势座于高楼周围,为东院。
除了靠江的东面,东院墙外广袤竹林深达数丈,一排排一层层的竹子又高又密,要没有戴右和一干下人天天修剪,恐怕连去东院的路都要随时被竹子侵占。
篁府不乏品种优异的良竹,有些滇南的稀缺竹种也随处可见。唯独家主所居的东院周遭,竹种的忒随意,清一色毛竹、楠竹一类见风就长的霸道种类,从七楼望江阁看下去,密密麻麻一片接一片,没到阴森可怖的地步,却让人有种透不过气的压抑。
如今东院和南院中间起的这座小楼,是离望江楼最近的居人之所。
青竹不明家主是何用意,戴右离去,她信步拾级而上。
空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倒是重檐的特色。家主醒着的大半时候会带着一壶酒,不时啜一两口。旁人身体微恙时以茶代酒,家主拖着一具弱不禁风的伤病之躯倒巴不得用杯中物替代一日三餐。
青竹摸摸腰间暗袋,纸鹤和碎玉被她包严实了放在里面。这几日独自出行她偶尔有放它们出来的想法,但每次摸到它们,眼前便不由浮现出重檐的苍白病容和那只细弱不堪折的手腕。
多年来,篁府望江楼都是锦城市井话本经久不衰的题材,家主形象被百般演绎,多是手眼通天无所不能的奸佞妖人。上次惊珏院说书人曲莫良亲临望江楼之后,又给家主罩上了层面目多变、喜怒无常的阴险色彩。
可除了家主身边的人,谁能想到她也不过是困于病弱身躯不良于行的半个残疾。
家主遣纸鹤代耳目并借如意玉碎片传话于她,想必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她难得学会体恤家主,可那人既然早早等她回来,怕是要兴师问罪。
青竹思绪纷杂,顺酒香来到二楼,方推开虚掩的竹门,便迎上一双楚楚可怜犹尤带雨的凤眼,半醉半醒间惺忪温润,微微上扬的眼角似乎沾着点点夜露,一见青竹,眼睫扑闪几下,半眯起来掩去刚崭露头角的笑意。
随即一声绵长软语传入青竹耳中——
“阿竹,你为何要抛弃我?”
青竹心神一颤,往后退了退,推开一半的门顺手又给带上。
家主问罪的话听起来怎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青竹久违地捡起格勒翰国话,把那句话翻译过去快速在心中回味了一遍。鼻端有点酸,有点涩,有点老酒坛子没封好变了味的清苦。
重檐偏好鲜花酿酒,木兰花、蒲公英、桂花、菊花,各时令花草不一而足,俱以香为先,若是有一丁点变味,她便举坛弃入江中。这次怎地还委屈自己,啜饮劣酒来了?
青竹嗅了嗅空中残留的酒香,确认那丝苦涩已随晚风消散,才重振旗鼓推开门。
重檐半倚在一张竹条编织的凉席上,搁在青玉枕的手肘支撑着上半身,铺张开来占满了大半床榻的绯衫却没能完全遮盖其他部位——有意翘在外面的赤足时不时在空中划出圆圈,悠闲又自在。
家主登峰造极的翻脸功夫看来又精进不少,还能同时首尾兼顾,表达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
心中无限腹诽,面上不改颜色,青竹顿了顿脚步,转眼四顾,发现这房间除了重檐身下的一张床榻,竟没有其他可以落座的家具。
重檐坐起身来,可怜巴巴地向她伸出手:“阿竹不要再走了嘛。”
手眼通天,无所不能。
呵。
还是惊珏院的说书人切中要点,一眼看过就知道她喜怒多变。
青竹蹙眉到床前,那人赤条条不着寸缕的光脚还没收进去,珠圆玉润的脚趾仍不忘半空画圈。
不知道回她什么好,青竹保持惯常的沉默,一手迎上去,另一只手从身后解下雷评事配给她的长剑,在俯身靠近重檐时,剑鞘一端敲上那不肯安分的脚趾。
“阿竹调皮了。”
青竹将要靠近的那一瞬间,重檐倏地向后平移去,留出足够空处给她。
一番试探落空,青竹也不灰心,她失败的次数太多了。以前刚拿到辟目,她三五不时要用在重檐身上,要看看家主善变无常的面皮下究竟藏着何方妖孽,也想看看她用了什么方法能把自己藏身在一只小小纸鹤上。
窥探家主的计划大多胎死腹中。
唯有一次差点得手,是在今年三月中旬,戴右忙着收柴烧火,吕左婆婆去城中寻觅花酿的老酒,送餐的事青竹自然责无旁贷。
那天倒春寒,天异常的冷。她带着饭盒到望江楼里,遍寻重檐不着,便放开了气息,一层层一个角落一个旮旯地找。最后在融风堂的杂物中踅寻到了几不可闻的酒味。
家主蜷在书架后,枕在一摞旧书上睡得正香,青竹鬼使神差地拿出辟目,刚看到镜中模模糊糊映出张人脸,还未细看,便被重檐圈住了脖颈。
“送我回楼。”
重檐才说了一句,又倒头睡着。
镜中依然模糊一片。
辟目的前主人曾告诉过青竹,此镜乃是八方神人所铸,徘徊人间界的妖魔神怪在镜中皆能显出真身。如果镜中倒影模糊,说明所照之人不过是寻常至极的普通五谷生灵。
但重檐……
真的是普通人吗?
青竹流落四海八荒十多年,早练就了凡事存疑的警觉,到了评事监,又染上遇事抽丝剥茧看人入骨三分的习惯。即使家主救过她的命,她仍无法说服自己,对家主另眼相待。
另一方面,她从小被师父锤炼的种种,诸如善人莫近,恶人莫迎,适时离身等保命法则,到了重檐这里却溃不成军,一一败退。
“阿竹。”见青竹久久不言,重檐甚觉无趣,靠在墙上坐直了,又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青竹摸出暗袋,从中取出纸鹤,递到重檐手上,她刚才明明想好了应对家主的理由,此时真到了阵前,却完全想不起要说什么了。青竹不着痕迹地把剑滑下床榻,想了想,道:“这几天处理公文,我自己应付得来。”
是的,她确实为了家主省心。
这理由给了青竹十成十的底气,她坦然地回望着重檐迷离间犹带着探究的双眼,心道,你一次两次救我的命,我也确实该有所报答。
重檐枕在膝盖上,歪头看她,半晌,伸直了之前不安分的小腿,像是察觉她心中所想似的,巴巴地道:“脚疼,阿竹帮我按一按。”
“……”
这不是疼,这是皮痒。
看着仍在左右摇晃的脚趾,青竹牙疼地深吸了口气,认命地按上家主脚踝的穴位。
说来恐怕是做戏做累了,青竹方一搭手上去,那疑似不倒翁的脚趾便停了所有动作,连带重檐整个人放松下来,未束起的长发风吹柳丝般地随之摇曳,散落一肩。有细细几缕搭在眼前,她索性合上眼,双手松松抱着另一只屈起的膝盖,嘴里哼起不成调的曲子。
青竹眨了眨眼,手上动作未有片刻放松,思绪却回到了三年前。
格勒翰国的教条远比大宋国严苛,王公贵族若是犯淫戒,家族为了保全颜面和声名,须得刺客出马,诛杀犯戒者于家中,对外则称暴病身亡。东西方皆以死者为大,人死了便不能再追究生前过失。
从出师到入大宋汉土,数年间死在青竹手中的犯戒者不下半百。
他们大多畏畏缩缩,死到临头才好像幡然悔过,假惺惺地哭诉自己受人蛊惑,送那些无辜乃至无知的懵懂少女到剑下,将所有责任推到她们身上,只求青竹放自己一条生路。
也有例外,青竹记得他是格勒翰国王的堂侄,自小被国王许诺给邻国公主做联姻,他却在成婚的前一晚跟皇宫的裁缝女儿连夜逃走。青竹接到命令追他到国境边缘,在一家破败的小旅馆找到他和裁缝女儿,那青年极是慷慨,利剑横于喉而色不变,泰然赴死。
他死后,少女不哭不闹,也没有逃跑。在青竹的注视中,裁缝女儿仔仔细细地洗干净脸,拂去衣裙上的灰尘,躺到青年身旁,哼完一首吟游诗人填词作曲的情歌,然后用一柄匕首割开了喉咙。
之前青竹因无止境的杀戮而麻木的脑海中并没有美或丑的概念,但当裁缝女儿用匕首割断咽喉,血液喷溅四射,落在少女脸上的血滴印出玫瑰花的轮廓时,青竹忽然觉得那少女实在美得大放光彩。
重檐哼的曲子别说听出什么章法,连勉勉强强还算悦耳都是沾了她那清越声色的光——却叫青竹毫无防备地想起以前,想起那名死前紧紧挽着恋人手臂的少女。
青竹按了会儿左脚,自然而然地要去按家主的另一只脚。重檐却忽然睁开眼,双目灼灼,凝望着虚空一点。
“七月……”
青竹对书简再熟悉不过,家主话刚落地,她便接口道:“七月,眉州七宝。”
重檐握住青竹还未收回的手,难得现出迫切之色:“阿竹,阿竹不要丢下我自己去,好不好?”
她说得恳切,双目之中的期盼似可成书。
作者有话要说: 惯例求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