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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且·世有三香(其七) ...

  •   翌日,燕九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两眼下的浓浓乌青昭示了前夜的辗转反侧。待出门撞上青竹正抬手拢发带,干脆一张脸也变成多年舍不得擦拭的铁锅。

      燕九才不愿去探看她手指上是否有黑线,登时跳出丈余,瑟瑟道:“令评事您先请。”

      从她跟前走过的青竹目不斜视,全然未把燕评事这番动作放在眼里。倒是小黑蛇对它造就的余威相当欣慰,从青竹腕上探出上半截向燕九点头示意,以丝绳身躯展露出傲视天下的蛇王姿态。

      幸好燕评事手里还拿着本应交给令评事的长剑,顺手拄地上作为拐杖凭仗,总算在小二的注视中为自己保留两分薄面,没“咯”一声晕过去。

      她这辈子都要怕死井绳了。

      二评事取了干粮即刻启程,燕九一直与青竹保持足够距离。青竹见怪不怪,放她自在爱好。后来两匹马在翻山越岭间显出优劣,盗骊不愧西域神驹,速度比燕评事骑下杂毛马快了不止一星半点。青竹赶路又心无旁骛,不知觉间与燕评事距离越拉越远,午后便到茂、彭两州交界的茶山渡口。

      彭州州治故繁城在彭州中央腹地,依江而建,水陆两通,若从渡口按水路顺流而下,一两个时辰就到,但走陆路就需要再翻两座大山,少说绕远百来十里。

      青竹先到渡口,雇了艘可以载马的大船,让船夫在码头边等候,自己沿官道回去寻接燕九。

      岂料往回寻了七八里路,除去一辆外相普通速度奇慢的马车和一名飞驰而过的行脚吏,空荡荡的官道上始终不见燕九踪影。

      青竹收缰绳等了片刻,正琢磨是再往前还是干脆到渡口等章评事,不期然,重檐附身的纸鹤落上她肩头。

      稍后,右耳飘入重檐懒散提醒:“道家弟子不如释家门徒热心肠,燕评事尤其独善其身,不是她躲麻烦,就是麻烦躲她。”

      青竹略一思量,觉得她言之有理,于是调转马头往茶山渡口。评事监诸同僚每日都在身体力行何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燕评事更是后来者居上。这几个月看下来,燕评事脑筋活络,遇事儿总能从常人难以想象的刁钻处脱身而出,所以青竹并不担心燕九有身家性命之虞。话说回来,即使遭遇不测,燕评事应秉着“生死自有命数”的天道欣然受之。

      青竹没走多久,远远又看到那辆徒有其表的马车。盗骊疾步前行,不一时便超越它。青竹扭头眯眼观望,见赶车的是一名耄耋老者,不惧酷暑炎热,不燥聒耳蝉鸣,摇头晃脑哼着山间小曲儿,看上去忒自在。

      举头望日已趋西沉,青竹一勒缰绳,叫盗骊去树荫下休息,自己纵起纵落错老者身钻进了马车。

      车夫神色不变,似是未曾察觉。

      马车里果然是燕评事,一边啃着红果子,一边随车夫曲调轻叩膝盖,无比惬意。

      重檐点评道:“此人偷懒摸鱼比我更胜一筹。”

      青竹深以为然。

      许是车厢太小避无可避,燕评事收起架在对面的双腿端正坐好,摆出引颈待戮的态势,肃然道:“令评事无畏烈日,可歌可泣,实令吾侪自叹弗如。”

      燕评事说得大义凛然,要不是眼睫微微颤抖,余光不住飘向自己双手找寻蛛丝马迹,青竹还真以为她在夸人。

      略想想,青竹认为跟燕评事无需太多客套话,单刀直入:“燕评事,你是不是已经有了些许眉目?”

      燕评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折扇,扇起一小片流动的热风,定睛看了会儿青竹,才道:“我昨日打听过了,彭州九陇府到茂州宗关府一带,没传出过坠崖的消息。”

      昨日二位评事分头行动,令评事青竹去更富县期间,章评事燕九做了三件事。

      其一,从雷评事派来的可靠小吏那里取来她和令评事的备用礼囊;

      其二,借礼囊暗匣里藏的无踪无影符易容,去宗关府城大酒肆客栈打听近日马车坠崖之事;

      其三,借无踪无影符隐去身形,去牢营探访栾静。

      燕九之前虽然也见识过凄惨揪心的冤屈,但宗关府牢营以及几乎被折磨成人彘的栾静却令她直面了人间地狱,久久无法释怀。恍惚间竟忘了告知青竹她打听到的若干线索,且清早又遭小黑长虫惊吓,及至令评事野马脱缰一去甚远,她才骤地回味过来。

      细想清楚其中的因果联系,燕评事就不着急顶着骄阳赶路。青竹身形刚消失在山间,她立马拐进临近县城雇了个车夫,舒舒服服窝在马车里,左想应对令评事的法式,右想迎击真凶的对策。

      但好时光往往快于白驹过隙。

      眼看青竹眼窝阴影深沉,唇线绷直了又放松,张口将言,燕评事忽又忐忑起来。

      “马车坠落的悬崖下,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峡谷,附近黎民叫它‘恶瘴谷’。”青竹的语速很慢,字字句句咬得颇费力气,“刺客一心要坐实异蛇案真凶就是栾静,他要复查官员不是死亡,而是消失。”

      燕九接口道:“等栾静被如期处决,此案便会因种种原因被彻底搁置。至于坠入‘恶瘴谷’的你我,恐怕要到化为累累白骨,方有可能重见天日。”

      真凶计划周密,行事果断,如果两位评事是普通的宪司官员,燕九之所言,近乎九成可能将作为定局。

      幸好,二评事非是寻常官员。

      提刑司宪台大费周章召集先朝废除的清律司、青城山道门、讳莫如深的望江楼等八方推举而出的人选组成评事监,正是为了涤清蜀地百万妖佞催生出的冤怨愁仇,还人间正道光明。

      若轻而易举被贼人刺杀,何尝不是对宪台择人眼光的蔑视。

      又何尝不是正不胜邪,天纲失常。

      青竹举起手中的剑,做出抹脖子的动作,寒声道:“要准备一个万全之策,正面痛击真凶,须得一击必杀。”

      虽与令评事看法不谋而合,燕九心里却有微微失落。她花费多时打听到的线索,青竹早已知晓,甚至比她知道的更详尽——令评事的动作,快她不止一步。

      燕九长这么大,头一次品尝到屈居人下的滋味。

      真比淮北的臭橘还要酸,还要涩。

      青竹无法得知燕九心中所思,她的注意力放在右耳。

      重檐那厢声音飘忽不定,似风中摇曳的烛光。青竹集中精神来听,幸而未漏下一字半句。

      “阿竹可让燕评事乔装转运使门客的身份拜谒钱绍,你与她同去。”

      青竹将此法说与燕评事听,只见她眼睛一亮,连呼“英雄所见略同”。

      “我心中先前也有模模糊糊的想法。”燕九道,“真凶满心以为你我二人已跌落‘恶瘴谷’,但如果我们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定然露出破绽。”

      “是也。”

      正好老车夫戳帘子提醒乘客已到了茶山渡口,青竹随燕九身后下车,惮于第三人在场,把要问出口的话又含了回去。

      种种迹象来看,真凶即便不是钱绍、程大志二人,也逃不出他二人权力范围。程大志虽为茂州宗关府府官,正好在宪司官员复查异蛇案的节骨眼上去了彭州故繁城拜访钱绍,更透露了他心虚有鬼。

      但……

      如果真凶的确另有其人呢?

      重檐像是单凭纸鹤充当眼睛的一双针尖黑点洞察了青竹内心,恹恹笑道:“栾静尚因手弑百千无辜亡魂受牢狱之灾,那二人青云直上,你真当他们夜夜睡得安稳?”

      青竹起初想不明白栾静杀虺虫跟坐牢有什么关系,不过听小黑蛇念叨了一晚上因缘果报,想来是既定的规则,便自行写了条新注解“杀生过多同样产生罪孽”刻进脑子里。

      为了尽快融入评事监,青竹研学纲维伦常习俗等内容均用幼时练功夫的方式,先把一招一式死记下来,遇到事情再一条条拎出来对照,或添或删或注解。即便是遇到天道人情等玄妙道理,她也是强行以法度规则套入。

      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令评事处世之道。

      青竹以此法顺利理解了第一句,但第二句,她反复咀嚼几遍,却不知如何下结论。

      重檐是怎么知道钱、程二人晚上睡不了安稳觉的呢?

      她的目光从宽阔无波的江面转向袖口露出绿豆脑袋的纸鹤,心道:或许家主真去看过了。

      其时,船行至江中绿洲,两岸树木丛生,百草丰茂,飞禽走兽嘶鸣嚎叫与簌簌山风重合。再往远处,崇山峻岭描摹出天际高耸曲折近乎尖锐的轮廓,斜阳染红条云,也将江面染出一片粼粼橙光。

      青竹站在船头,船夫套近乎上前与她答话,说自古至今多少文人墨客赞颂巴蜀天府之国。他那一口蜀中方言依青竹目前的耳力,听起来着实费劲儿。船夫自说自话,她便一只耳朵听着,一只耳朵出着,船夫说了多少,她两耳漏了多少。

      她见识过山石陡峭流水湍急,见识过林间毒虫猛兽,见识过地震后废墟下掩埋的无尽尸骨,因此读到汉土文人墨客好寄情山水,认为他们不过是叶公好龙。

      但此时听船夫说到兴处,和深山歌声而唱,歌声越发高昂。随着纸鹤翔空的身姿,青竹仿佛看到了隐藏在山林中那一抹向往大自在的奔流。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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