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凤鸣朝

12、且·世有三香（其八）

　　重檐给青竹出了个暗度陈仓的好主意，她照搬照抄把计划说给燕评事听，燕评事却很疑惑。

　　“如果真的需要乔装身份面见真凶，我身上还有汉州知州徐太守的信物，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冒得罪漕司的大不韪？”

　　青竹自己也不明白，但重檐看倦风景早歇息去了，不能求助外援，她只好板着脸决定靠自己瞎琢磨。

　　一旦陷入思考，人总会有无意识的小动作，青竹摩挲着右手袖口，如皓月洁白的腕子上清清楚楚地露出一条黑线。

　　燕评事当即觉得既来之则安之，不再废话。

　　故繁城作为州治的历史要往前数四百年到初唐，因傍着三角洲肥河沃土，布局与锦城采用相同的东西走向。它历经数代州官苦心经营，城廓一扩再扩，但外迁来的、世代繁衍的三十余万户人口还是把故繁新城老城挤得满满当当，俨然成了蜀西北经济重地。

　　新任知州钱绍坐镇州治后，见故繁扼守来往要道，以修补城墙和道路的名义先后设立征收行船税、车马税。近日更在原本两税之上，又以城东渡口年久失修为名，特对渔课加收一成。

　　蜀地民风向来算不得温顺淳朴，大小动乱不断，行船车马税费对外来商人征收，还算酌情考量的小打小闹。但钱知州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用渔课加税的大棍，一下子把马蜂窝砸了个稀烂。

　　故繁城鱼市毗临城东渡口而设，每日供给千万斤新鲜鱼类，滋养了城里大大小小百家酒楼食肆。加税令甫一下，鱼类价格上涨，成本第二天便转嫁到城中百姓身上，其效果立竿见影。

　　莫说吃鱼的叫苦不迭，打渔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州知州要顺顺利利收税，声势必须浩荡。钱知州抽调五十名禁军，一律配备精钢制造的长矛铁甲，同负责税收的曹官每日在鱼市点卯。为曹官呐喊助威之余，这五十名禁军还得配合脑满肠肥的渡口卫兵把守主要的交易档口。

　　按知州令，鱼市买卖双方须得明确登记各自出入数目，交过税费，买方才能够获得准许交易的批条，由岸上进入档口和码头取货。

　　为保持鱼类新鲜，渔民大多选傍晚或深夜天凉时一股脑集聚码头周边，区区十名曹官应付不了太多渔民，登记处被挤得水泄不通。来得晚的要排队，登记过的要等核算税费，账目愈发繁多，循环往复，到后来少说要两三个时辰才能核对完同一条账目的出入细则，发放批条。

　　夏日天热，河虾生鲜尤不耐高温，往往等下家拿着批条去码头取货时，鱼鲜早肚皮朝天，沦为次等劣品。

　　下家当然不愿收买死鱼，上家却也交了税费，白纸黑字写着交易生效。

　　下家不认货，上家不退款。一家两家争执也就罢了，东西区各甲乙丙丁四个档口，每个档口都有十来家撕扯不清的红脖子账。

　　天热气躁，摩肩接踵的鱼市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撕破了第一张脸，当禁军介入时，东区丙字档口已是血流遍地，四处狼藉。

　　上下家各自都有苦衷，而追根究底，要怪档口收税的曹官。眼看曹官禁军为了收税不惜向平民拔刀相向，鱼市码头前一时还争个你死我活的买卖双方，一齐调转矛头，对准痛下杀手的官兵。

　　青竹所雇的船未、申之交便到了故繁城外，不料被十数艘船舶堵在前方进渡口的路上。

　　她初时以为只是一时拥塞，然而等了一个时辰仍不见好转，且渡口方向传来的吵嚷越发激烈，不像是交易产生的正常喧闹，而且隐隐有血气飘来。

　　青竹察觉状况不妙，于是叫燕九随船夫就近找能下马的河岸停下。她则以紧挨着的船只作为踏板，在船板与船舱顶棚见缝插针取道进了码头。

　　彼时码头大乱已到了剑拔弩张的阶段，渔民手中不乏刮鱼鳞开鱼腹的鱼肠刀，对老主顾还留有三分情面，但对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却没什么客气话讲。

　　混乱中一名曹官不慎受伤，骚动演变成动乱。曹官不仅派人去州府请救兵，更指使禁军对暴民一律格杀勿论。

　　禁军乃中央精锐军备，个个训练有素以一当百，维护起民间治安也拿出沙场对敌的气势，一个赛一个铁面无情。

　　青竹刚踏上居中的一座码头，就碰到三两禁军围攻一名受伤的渔民。那渔民满身是血，踉跄不稳，手中松松握着的鱼肠刀几欲落地，看上去根本没有反击之力，禁军却步步紧逼。其中一人手持的长矛更对准渔民腹部，眼看要将他刺个对穿。

　　当下不容迟疑，青竹一脚踢开长矛矛锋，伸手将渔民拉到身后，让他依靠栏杆站好。继而拔剑近前，利刃快如江风，冷冽寒光一闪，便横在行凶禁军颈上。

　　剩下两名禁军未曾想渔民中竟有如此武艺高超之辈，当下为了同袍安危，后退收矛立定，其中一人开口喝道：“刺杀军官罪当凌迟，伙同乱民暴动，罪加一等，株连九族！”

　　青竹放眼望去，见渔民抱头鼠窜，卷刃的鱼肠刀怎敌得过禁军手中精钢剑矛。偶有渔民以命相搏，立时被禁军四面夹击。双方实力过于悬殊，怎么看都像是屠宰平民，而非镇压暴乱。

　　“因何骚动？”

　　她压低腔调，粗听上去与男声无异。那禁军也是火眼金睛，看她浓眉深目，鼻梁高挺，气质非等闲可比。又见她一身粗布衣裳，腰带间却鼓出一块方正令牌的形状。思量下来，情知寻常江湖人士不大敢插手官府事务，疑心她是最近常路经故繁城的便装官员，稍稍客气了些，拱手道：“暴民抗税不交并行刺朝廷命官，此等重罪当场诛杀并不为过，望阁下明悉。”

　　税。

　　怪不得重檐叫燕评事乔装转运使门客，转运司主管一路财赋与转运，恰是针对地方税赋设立的官署。

　　她早就预见到了。

　　青竹正欲进一步追问，不料身后杀意骤起突盛，被她救下的渔民歇气之余目睹禁军围剿相熟朋友，无力救援。转眼看到围攻自己的禁军之一被人拿下，怒急攻心，带着鱼死网破的恨意冲青竹钳制的禁军痛下杀手。鱼肠刀自斜向刺入，眨眼间即近受制禁军的腹侧。

　　对面禁军手中长矛乃是慢兵，眼见搭救不及，嘶吼着扑向渔民。

　　哪知渔民闷哼一声，突然定住身形，鱼肠刀险险在一线之隔的地方“咣当”掉落，随后，连身体也软软倒下。

　　扑上来的禁军接住了他的尸体，而他胸前伤口这才迸溅起三尺血泉，如雨浇下。

　　禁军大骇，再看出手的不速之客身形已遁入前方混乱战局。

　　但看她时而相助同袍，时而又率领暴民回击官兵。看不出用了怎样的把戏，等她从码头这头移身到陆地，这码头上的官兵与暴民之间泾渭分明，乱民或面露惊恐猝然收刀，或喊着“毒蛇毒蛇”，一窝蜂儿地往岸上跑去。而同袍则提矛奔向他处，因步履还算沉稳，不太像落荒而逃。

　　而其他几座码头见有奇人混入战局，不觉一顿，局势缓和少许。

　　虽比评事监同僚更尽忠职守，但青竹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以肉身阻拦动乱。她假借黑蛇现身的毒威，硬是从缠斗中劈开一条充斥着刀锋剑气的路奔去岸上，择最高的瞭望塔纵身跃上去，手搭凉棚从高处俯瞰现场。

　　鱼贩商贾间混杂着全副武装的禁军，还有部分接到求救赶来支援的厢兵，大小六座码头上乌压压一片接一片，粗估出五百人众。

　　群情激愤时最难平息。青竹不自主地呼出一口浊气，忽觉肋间隐隐作痛，她伸手一摸，指间湿润的触感进而牵动出强烈疼痛。青竹皱皱眉，屏绝扑面而来的腥膻之气，低头却看到渡口外的场地也围了数百人众，衣着看上去不像编制统一的官兵。

　　是渔民和商贾们呼朋唤友喊来的救兵。

　　要让他们闯进来，这场骚乱将彻彻底底变成暴动。

　　青竹摸出袖间纸鹤见它尚且安好，便从腰带里抽出一张油纸，把纸鹤仔仔细细包好放进怀中，然后深吸了口气，三两次踏足飞身到码头前停靠的渔船上。

　　她从一名禁军手中抢来一柄长矛，对准码头支柱用力一顶，生生将它撞成两段，原本就在争斗中摇摇晃晃不堪重负的码头失去了一角支柱，彻底坍塌。

　　青竹如法炮制，先后撞塌三座码头。她并不顾忌军民两方人马手中都有武器，落水之后会不会因铁刃乱舞致伤致残，行动毫不拖泥带水，只管快刀斩乱麻。

　　像刚刚那名在她手中毙命的渔民，一来他确实意图行刺；二来如果留他一命，只怕日后禁军追究下来真要株连他九族。但他既然已经被当场诛杀，罪不连坐，反而放他亲眷一条生路。

　　必要时，只能以杀止杀。

　　禁军们虽学过兵法，也有些人上过战场直面凶敌，可谁也没见到这等隔岸观火嫌没意思自己下场拆桥的。他们身上都是实打实的铁甲，真落下水浮都浮不上来，只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先溜上岸再说。

　　那些被逼进码头深处的渔民可不愿放他们就这么跑了。掉下去的伸长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拽穿铁甲的禁军，能拉一把上去最好，拉不了就捞他们下来当垫背，几名禁军落入水中挣扎着要浮出水面，却因铁甲太重又活生生被人当垫脚石踩下去。只好拼了命的卸下重甲，往附近船上爬。

　　一时间人仰船翻，鱼飞虾跳。

　　所幸总算没人再舞刀弄枪。

　　青竹凭一己之力稳住渡口局势，来不及为自己鼓掌欢呼，便听到更大的骚动从入口处传来。

　　执守入口的厢军到底没能拦下四面八方赶来的救兵。一涌而入的乱民看到铁甲军好端端站在岸上，而自己的亲人朋友却在水中挣扎，一下子红了眼，不管不顾要上来跟禁军拼命。

　　青竹作壁上观，战场从码头转移到岸上，她是无能为力了。

　　正在这急转直下的当口，最东侧的码头附近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又是一发。大地像是被两次震耳欲聋的响声点燃了埋藏多年的震天雷引信，微微晃动起来。

　　站在瞭望塔上的青竹险些被接连不断的异动给晃下去，她将目光转向声音来源，却见一门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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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求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