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凤鸣朝

10、且·世有三香（其六）

　　看见纸鹤再度飞起来，心中那点摇摇欲坠的希望火种也随即点燃。青竹脚底生风，虎虎两三步进了肖府。

　　院中比外头更萧瑟，到处是野草藤蔓和散落的瓦砾砖石，然青竹还未来得及看清四周构造，自院墙到她所立之处，浓雾不再是镜中映出的虚像，一丝一缕渗出地缝，缠绕在青竹周围。

　　青竹眨了眨眼，面色还如先前波澜不惊，扬起手中利刃劈开一条缝隙，寒光所经之处，又出现一条细细空隙。雾气碰到它，反如无头苍蝇碰上一堵看不见的墙，撞上去便弹回来。

　　她顺着匕首画出来的路往前走，没走几步，前方出现的便不单单是浓雾。

　　无数星星点点如荧光般浮现半空。

　　青竹立身其中，又仿佛到了星罗密布的虚廓宇宙，只是豆芒荧光中所含蕴的并非天地灵气，而是一束束割肤钝痛的森冷杀意。

　　阴阳相簿，乱而为雾。*

　　大凡奇雾所生处，无非是阴阳失调，懵而无章，只管往生人那阴阳汇聚之所埋头猛进，癔症、疯痴、良善之人为恶、忠义之士淫屈……盖因如此。

　　蜀地犹然。

　　青竹这一年来见的雾多了，却没见过能长久隐匿雾中的生物。她心神一凛，握紧手中短匕往后缩了半寸。不由遗憾那柄刚用顺手的长剑被刺客一股脑卷入车中推下悬崖。

　　荧光闪烁不定，伴随着嘶嘶声，愈发围近了。青竹隐隐猜到周围生物本体真身，一滴冷汗沁出额角，缓缓滑落。

　　她得空往辟目上瞥了眼，真正到了雾中，雾气反而消失殆尽，显出藏在其中的万千妖异。

　　肖府废墟中现今存余的果然尽是虺虫，大小长短颜色各异的虺虫。巴掌大的铜镜显不出所有，但光从群虺叠墙的态势便可估算出此间此物不下千万。

　　匆匆看清院中地形，青竹迅速将辟目收回。

　　心中则兴起无关联想。

　　若燕评事在此地，恐早已装死了之了。

　　不，照她光看字就人事不省的样，到这场景恐怕真得给活活吓死。

　　青竹想到这遭，身心放松下来，不慌不忙地拿着匕首左劈右砍。方才不知去哪儿采蜜的纸鹤此时回到她身边，上下飞舞身躯，不知是在威胁还是用独特的沟通方式退敌。盘踞肖府的虺虫大概没见过拿纸鹤耍把戏的人，装腔作势一番，唰唰地退回浓雾暗处。

　　世人多向往光明，但青竹自小在泥潭里爬久了，这些恐要燕评事命的冷血动物对她而言，不过是纵横遍地的野藤，定下神来便无所畏惧。她抬起脚，不管从靴面上滑下去的是软藤还是别的什么，稳稳地朝更深的地方行进。

　　纸鹤荡开了前方些许雾气，复飞回青竹身前，双翼轻轻拍打她的手腕，似要指引她下一步行动。

　　青竹停下不动，软体生物蜿蜒滑行的动静也好，风吹树叶的动静也好，连她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和细不可闻的呼吸声，一瞬间通通远去天边。

　　“阿竹。”

　　缥缈的声音懒懒的，带着刚睡醒的惺忪。

　　青竹唇角上扬，勾出一个连自己也难以察觉的笑容。

　　“嗯。”

　　大约只是为了彰显自己存在，一声呼唤过后便再无后续。

　　青竹对重檐这种行径习以为常，顿了顿，跟随纸鹤来到院落东南角。

　　七八块碎瓦砾散落东南角，雾气不像其他地方那么浓重，虺虫盘桓了整个肖府，独独漏下此处。

　　青竹蹲下来，刚想用匕首翻翻瓦砾，忽地意识到什么，摸出铜镜往墙角照了照。

　　辟目镜中，一条黑质白章的腕粗长虺盘出过膝高度，冲不速之客吞吐着鲜红长信，两只翠绿眼珠正好与青竹视平线平行。

　　四目相对，黑蛇眨眨眼，骤地腾空而起，绷直半截身躯做出攻击姿势。青竹以为是利刃现出凶意，有意将匕首收回袖中。然那长虺虽不再往前，但仍无大意之态，三角脑袋在空中来回游移，慢慢吐出人言。

　　“汝来吾族墓地，为何？”

　　青竹一时想不出黑蛇会什么宣称肖府是它族墓地，直问道：“这处宅院难道不是进士府吗？”

　　黑蛇往前探头，“哧”地吐信，眼中闪过萤石般的流动光彩，让青竹看出了三分人类才有的情绪。

　　“此处盛载吾族百千亡魂，难道不是吾族墓地吗？”

　　青竹随之起身，立时想到茂州卷宗上书写：肖老儿嗜啜蛇羹，凶犯栾静乃是京中捕蛇好手，每日为肖老儿捕捉大小蛇类三五之数。累积下来，确有百千之数。

　　可，为什么被害的是高氏？

　　与“嫌犯”同类相对侃谈并不是什么常有的事，念及于此，青竹捺下发散的思绪，开门见山道：“肖府高氏可是遭尔等报复？”

　　青竹以评事监职官身份问询，秉着公正寻凶的目的。心道虫虺一类固然有灵，不见得能照搬人类纷争千万年才习来的阴谋阳谋，若它能据实以秉，异蛇案真相即可马上水落石出。

　　黑蛇闻言却大为气恼，倏地跃飞高空，原来它蜷缩起来的不只是剩下的半截身躯，另有脊上双翼，甚至连腹下也露出四肢及爪足，咆哮道：“吾等即已是亡魂，何来报复之能？”

　　青竹没见过长脚长翅膀的虫类大发异威，怔忡之下不自觉亮出利刃。黑蛇再见凶器，怒焰更甚，扑闪双翼向她冲来。鲜红蛇信暴长三尺，险些殃及空中盘旋的纸鹤，白鹤纸折的身躯何其脆弱，青竹见状忙将它揽入怀中。

　　“这黑蛇本是水虺，已活了四百九十余年，再有一两年即可化为走蛟，平白无故被栾静宰了吃，怨气大得很。”

　　纸鹤不动时，重檐才会与她讲话。

　　“但它自知尚有一线生机，不会轻易杀生，阿竹与它周旋退开便是。”

　　青竹一边听她讲这黑蛇来头，一边灵活挪移，避开它作为武器攻击的长信。

　　黑蛇离开墙角，正好给青竹翻查的机会，她前后踢开数块瓦砾，看到一段拇指大小的断枝，终于明了这快要得道的长虺亡灵为何独独守在东南角。

　　纸鹤虽躲在青竹怀中，但并未被她禁锢自由，言谈后尚可伸出脑袋探查周围情况。

　　黑蛇本存有借机发作的意思，没想到却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原先真假参半的怒气倒成了十足恼恨。它不再借长信做假动作，高昂三角头颅，刺鼻腥臭从黑蛇尾下溢出，顷刻间，百千虺虫齐齐前仆后继，在浓雾边缘将青竹围个水泄不通。

　　看情形，除了破墙而出，要想原路返回，须得踏过这些爬行生物冷冰冰的尸体。

　　青竹往后方看了眼，又看了眼断枝。木枝断裂处已发出细细嫩芽，风吹过，一缕清香随嫩叶摇曳，竟把难闻的腥味冲去不少。

　　“阿竹不可妄动！”

　　重檐警言刚出，却见青竹不顾身后千百虺虫一触即发，不慌不忙地弯下腰要去捡拾木枝。黑蛇怒极吓极，不顾一切要冲回去保那木枝，然而它身形甫动，青竹也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不偏不倚正好掐中黑蛇七寸。

　　“……”

　　纸鹤艰难地缩回脑袋，良久不发一言。

　　深夜时分，青竹返回宗关府，于约定的客栈找到了异常消沉的章评事燕九。

　　想章评事平素好吃，但凡宴食之处皆“燕”过不留痕。而此刻桌上摆了四碟精致小菜，燕九搁筷不动，旁边一碗老酒却消去不少。

　　青竹看她眼睛鼻头通红，略一思量，心下了然。

　　“燕评事去过宗关府大牢了？”

　　燕九吸了吸鼻子，闷声道：“也见过栾静了。”

　　青竹颔首，接过小二递来的一碟馒头要往楼上客房走。

　　燕九没料到令评事反应如此冷淡，抓住她手臂问道：“你不问我栾静现下如何吗？”

　　青竹看燕九眼中血丝更胜，她见识过黑蛇上天入地的怒火神威，认为燕评事生气还是略略含蓄了些。

　　但又不解燕九问栾静就问栾静罢了，为何要抓着自己不放，蹙眉道：“栾静不是凶手，是被真凶屈打成招。若他当即被问斩，真凶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但偏偏逢皇帝大赦，真凶担心他伸冤上诉，将他毒聋毒哑，或者打得半死不活，只留一口气让他捱到处决的日子，有什么稀奇？”

　　燕九愣神，此案是令评事执意复查，为什么她能对冤屈者所遭受的酷刑如此轻描淡写。

　　那双蓝中泛绿的眼眸当真如湖水般毫无波澜。

　　燕评事泄了气，拿捏青竹手臂的力道重了几分，凄声道：“你若亲眼见了他，就不会这么无动于衷了。”

　　宗关府大狱里多是穷凶极恶之徒，却没有人像栾静那样形销骨立伤痕累累，看不出人形。真凶为堵上他的嘴，确如令评事所言，下了又狠又毒的手。

　　青竹颇不以为然，本欲使巧力挣开燕九，哪想燕评事自有一套粘人的功夫，几番挣脱不开，只好道：“燕评事请早些歇息，明日再去彭州，找钱绍。”

　　燕九囫囵地谴责了令评事几句，见她油盐不进，粘人功发作得更厉害，非要令评事坐下来吃肉喝酒，共谋解救栾静的计划。

　　青竹争不过她，只好抬高手，道：“燕评事你看这是什么？”

　　燕九看她端馒头的右手尾指上缠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打眼一瞧，黑线绕着小葱般细白的手指游动了些许。

　　燕九极是好奇，凑近了仔细看，才发现附在青竹指间的黑线上有极细微的鳞片，隐隐猜出答案，当下大骇，后退数步，吓得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抬头，又看到令评事面上那高深莫测的假笑。

---

作者有话要说：　　*：“阴阳相簿，乱而为雾”出自《淮南子·天文训》，原句：阴阳相薄，感而为雷，激而为霆，乱而为雾。
另：文中引用一般会在“有话说”里说明，如果没说明那就是忘了。我看书都是随便抓起一本一目十行囫囵吞，有时候确实不记得出自哪儿，用就用了……应该没问题吧？
惯例求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