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 ...

  •   正胡思乱想着,门开了。把手上搭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是当初在春华楼后的胡同里捂我嘴的那一只。
      乍见端王的侍卫,我愣了半天,而且门,居然、居然是向外推开的……
      我羞得满脸通红,抢在那侍卫开口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我家小姐呢?”
      他冷静地拉开我的手,一言不发地指了指床脚那套男式长衫,趁我回头时“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原来不是水匪,是端王吗?
      但奇怪的,我居然并不很意外。也许在听说小姐意图抗旨时,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许潜意识里,已经联想到了小姐和端王的对话。
      还是怨我啊。
      我沉痛地拿起那套男式长衫,若不是昨晚多管闲事,也未必会被小姐带上。也不知道小姐走前有没有给院里的姐妹下蒙汗药,千万别累她们受罚才好。
      长衫居然还挺合身的,就是胸口略紧,腰间松了些。
      换下来的裴府丫鬟制服被我裹成一团踢进床底下。当一个男人,或者当一个私逃的家奴,我选择前者。

      我怀着沉痛的心情伸手推开门。
      那侍卫正抱臂倚在对面的栏杆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声音,抬头瞄了一眼我的脖颈,耳朵微红,却仍然一句话都没说。长腿一迈当先往船头走,同时比了个跟上的手势。
      “等等啊!”我提着过长的衣衫下摆,跟在后面追,他的腿比我长,他走一步,我要走三步。
      我低头看路,没留神撞到他身上,忍不住抱怨:“怎么突然就停了啊……”话音未落,吱呀一声门轴响,里面探出一个脑袋,头上顶着歪歪扭扭的发髻,左看右看,瞧见我,惊喜地“呀”了一声。
      居然是我家小姐。

      我含着泪扑上去:“小姐!您还好吗?咱们到底是被掳到哪儿了啊?”
      小姐听到这个“掳”字,眉头跳了跳,干笑两声,握着我的手腕将我拉进屋里去。
      小姐的房间比我的大多了,除了桌椅床凳,还有软榻、屏风、长条书案等摆设,软榻上摊着一册翻开的戏本子,再旁边搁着一碟瓜子壳。
      小姐拉着我坐下,待我比往常亲热许多倍,嘟着嘴抱怨道:“梅香你来了就好,陪我说说话吧,这半天可闷死我了。”
      我憋了一肚子想问的话,比如这是哪儿,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以后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府,却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句:“小姐,您饿不饿?”
      小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莫名地露出个安心的笑容,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答非所问:“梅香,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4]
      小姐直到最后也没向我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个丫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小姐往哪儿去,我就跟着往哪儿去。
      这是一艘相当大的楼船,足有两层。
      在船上一连住了三五日,除了我家小姐和那个哑巴侍卫,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同船的船客。晚上回自己的小房间睡觉,白日强忍着晕船的恶心劲儿陪小姐聊天、下棋。
      说是陪下棋,其实是小姐教我,我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哪里会下棋?
      后来小姐大概嫌弃我烂泥糊不上墙,改自个儿对弈了。我从方格棋盘和黑白子中解放出来,也长舒了一口气,只管给小姐添茶倒水、削苹果皮、剥瓜子仁。
      剥得手疼的时候忍不住猜测,如果那晚没有出门,小姐会不会进屋把我“偷”出来呢?毕竟,小姐发髻也不会绾,衣服也不会洗,饭也不会做,如果没有我可怎么过哟。
      想到这里,心底难免涌出一点小自豪。

      这天下午,我实在有些撑不住,常年生活在地上的旱鸭子在水上漂了这么久,恶心得厉害。
      小姐她自己倒是神采奕奕,虽然嘲笑我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也没有多为难我,放我回屋歇着了。
      我在床上躺着躺着,不知不觉便睡着了。这一觉直睡到子夜,睡足醒来,就有些睡不着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大风急,撼的舷窗咣当咣当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楼船颠簸得有些异样。半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不断往里潲雨的气窗上,缓缓扒上了一只煞白的手。

      我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动也不敢动,只觉得四肢都僵了。
      一个漆黑的男人的身形像壁虎一样由下而上掠过这方小小的气窗,整个过程非常快,大概只有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重归空白的舷窗里框出浓重的夜色,几乎让我疑心自己睡迷糊了。
      但不是梦。
      我狠狠掐了一把大腿根,总算消解了四肢的僵硬,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往外走。
      外面漆黑一片,没有月光,隐隐能看到吊在船头甲板上飘摇的气死风灯。一阵浪掀过来,越过栏杆,打湿了半幅衣衫。
      这回不是错觉,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水底下,重重地撞了一下船底。

      [5]
      住在隔壁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商人,提着裤腰出来,一只手还在迷迷糊糊地揉眼睛:“怎么的,触礁了?”
      “不是,水匪,或者别的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语无伦次地抓着栏杆向他走了两步,那商人忽然浑身一颤,向我倒过来,压得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商人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蒙面黑衣人,正慢条斯理地收回长刀。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我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商人后背从肩到腰一道血痕,衣衫尽碎,皮肉翻卷,整个人几乎裂成了两半。
      黏腻的血顺着手腕淌进袖管里,对面雪亮的刀光一闪,我立刻回过神来,拼命搡开商人,手脚并用,没头没脑地往后爬。
      黑衣人一刀没中,劈碎了船侧的栏杆,迸出的碎木屑划过脸颊,带出一条血道子。

      第二刀将将劈下的当儿,对冲的风忽然刮开了我的房门,掌宽的大刀狠狠剁进门里,从薄薄的木门透过的刀锋,险险悬在耳边。
      我吓得魂飞魄散,没命地尖叫起来:“救命啊!”
      没有人开门。
      没有人应声。
      趁黑衣人拔刀的时候,我抹了把脸,撑着膝盖爬起来,拼命往后跑,好死不死前路又跳上来一个黑衣人,低着头从怀中抽出一条还在滴水的蒙面巾,掩住下半张脸。
      前有狼后有虎,我拼着一口气,想加速从黑衣人一侧冲过去,脑后突然一紧,一个念头闪出来:完了。

      我的头发被黑衣人抓住了。
      黑衣人力大无比,硬是把我连头发带人都扯回来掼在地上,我被摔得眼前发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喉头一紧,脖子又被掐住了。
      喉骨碎了似的疼,两眼翻白,嘴巴闭不上,我徒劳地伸手乱抓,却只搂了一把空气。
      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居然死得这么早,费劲巴拉攒起来的银子还没花完呢!

      就在这个时候,“噗”的一声利器入肉的声音,黑衣人身子一颤,脖颈间的那股力道忽然消失了。
      空气终于吸进肺里,我趴在地上剧烈咳嗽,脸上糊得全是血和泪。
      头顶上传来陌生的男声:“站得起来吗?”
      我费力抬起头,居然是端王身边的侍卫,左小臂上绑着小型袖箭,腰间的长剑尚未出鞘。
      我捂着脖子,声音嘶哑:“你、你不是哑巴啊?”
      侍卫大哥明显被噎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我被他头朝下扛到肩上,大步流星往船尾去,一路上闪转腾挪,左劈右砍,也难为他背着我这么个大活人,居然没落了下风。
      船尾传来我家小姐的惊慌的声音:“梅香死了吗?”
      一定是小姐求侍卫大哥特意来救我的,我心底一阵感动,正要开口,就听见把人心肝脾肺都冻凉了的后半句:“哎呀,活的才救,死了就不用把尸体带来了嘛。”

      侍卫没空答话,扣住我的腰扬手一抛,身子忽然掉转,漆黑的海水、小小的乌篷船油亮的顶棚、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的小姐、轻衣简袍的陌生男子、大大的华丽楼船旋转着滑过眼前,一眨眼的工夫,后背重重砸在乌篷船的船板上。
      船头惯性往下一沉,水花兜头照脸扑了我一身。我痛得哼了一声,一双有力的手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肩,将我拖进后面的船舱里。
      乌篷船随着波浪剧烈晃动,小姐趴伏在我旁边紧紧抠着左舷,手里高高举着一盏防风防雨的马灯,急切招呼道:“快!快!”
      侍卫挽出个剑花,逼退楼船上众多蒙面黑衣人,飞身跃下,一剑削断绳索。木桨抡得飞快,漆黑的海水随着木桨反复的出水入水,泛出银色的亮。
      一明一暗的水光中,乌篷船和楼船间的距离渐渐拉开。

      [6]
      雨声初歇,月亮羞怯地露出小半张脸,看位置,不过丑时而已,这一刻钟过得真有五十年那么长。
      天知道,我前十六年的人生,从来没像刚才那么惊心动魄过。

      劫后余生。
      小姐放下马灯,长舒了一口气,放松地靠在船壁上,对船头的男子莞尔一笑:“多谢谢公子出手相助。”
      那位谢公子倒不居功,他姿态优雅地从袖中取出一块尚干燥的雪白丝帕递给小姐,也盘膝坐进船舱之中,道:“哪里,互助罢了,不敢承姑娘的谢。只叹如今匪患愈烈,民生多艰啊。”说到这儿,摇头叹气,又转头关心起我:“这位姑娘可还好?”
      乌篷船本就小,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头顶只有两三寸,张开双手可以碰到左右两舷,谢公子一坐进来,舱内更显局促。
      我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连连摆手:“没事,我没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因起得急,便没来得及换男式长衫,难怪这位谢公子要叫我“姑娘”。
      我从未和外男坐得这般近过,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眼角余光瞥见小姐和侍卫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在这个时候,船身猛地震了一下。
      有人在凿船!

      小姐猛地握住我的手腕,我顺着看过去,发现她微微咬着唇,眼下挂着睡眠不足的暗影,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小姐有些可怜。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应该捏着团扇,迎着晨光坐在绣楼里吟诗作画,而不是在这样凄风苦雨的夜里,胆战心惊地乘在一艘飘摇的小舟上。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居然伸手抱住了小姐。
      小姐可真瘦,她比我还小一岁,去了端庄秀丽的大小姐外壳,也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这要是被管事嬷嬷瞧见了,一准儿被骂僭越,然后拖到院子里打板子吧?
      可那会儿我是热血上头了,顾不得管事嬷嬷往日的训导,掏出那支尖头簪塞进小姐手心,安慰道:“小姐别怕!梅香在呢!要死也是奴婢死在前头。”

      谢公子早跳了出去,和侍卫一人立船头,一人立船尾,不断有人跳上船板,又被掀下去。血色在海水中弥漫开来,血腥味连舱中都闻得清楚。
      自始至终都没有听到喊打喊杀声,也没有呼痛声,只有咚咚咚拳脚相碰的声音,只有噗噗噗利刃入肉的声音,只有啪嗒啪嗒的浪打船体的声音,只有扑通扑通的落水声,经久不息。
      我抱着小姐不敢抬头,也不知道是谁解决了水下的人。一直等到脖颈酸痛、指尖冰凉,周围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我鼻子一酸,自己都没发觉,眼泪已经顺着脸庞流下来,滴到小姐持簪的手上。
      安全了吗?
      “莫怕,没事了。”隔着眼中朦朦胧胧的水雾,我看见谢公子递过来的帕子,也不知这人怎么备了这么多帕子。

      穿过无边无际的薄雾,孤零零的乌篷船在微熹的天光中缓缓靠岸。
      昨夜一时冲动,小姐竟感动得一塌糊涂,又是擦泪又是喂水,末了拍着我的肩感慨:“院子里那么多丫鬟,就属你最忠心。就连我离开那所富贵乡,也只有你一个跟着来了。”
      紧绷的弦骤然松懈,晕船的劲儿又泛上来,我死死扒在船尾,强行抑制住胸腔里翻滚着的恶心,脸煞白,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愣愣地反问:“还可以不跟的吗?”
      难道我不是被打晕了,强行带上船的吗?
      谢公子漏气似的“噗”地笑了一声,我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因为小姐冷着脸收回了手,盯着海面,面无表情。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