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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1]
      腊月二十一,马上要过年了,上京正是热闹的时候。
      各家铺子里都是说说笑笑置办年货的人,一个个裹得厚实极了。地上还积着一层薄雪,茶肆酒楼门口却都早早挂上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
      我在人声鼎沸的春华楼大堂里打包了五笼肉包,一碟芙蓉糕,小跑着穿过连着后门的黑咕隆咚的过道。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再走两步,眼前豁然一亮,半阴不晴的傍晚,嗖嗖冷风夹着雪粒子。我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线颤巍巍的光,像下一刻就会断掉的腐朽木桥。
      狭窄的胡同里鸦雀无声,一头是堆满垃圾的死路,另一头堵了一辆平顶蓝绸坠铜角灯的平头大马车。
      端王也不知是闻到了味儿还是掐好了时辰,恰好在此时掀开棉帘子,他肩上披着大氅,领口一圈白狐狸毛,面如冠玉,手里还捏着一把不合时宜的竹骨折扇,笑眯眯地冲我招手。

      我是个丫鬟,但不是端王的丫鬟。
      我家小姐最厌烦院里的丫鬟们对夫人言听计从,每当有人把我们院里的事回禀给夫人,小姐就会气哼哼地摔碎几个杯子,然后罚那人去大太阳底下跪着。
      于是我停在离马车三尺远的地方,站着不动,直到马车里又传出一声娇喝,才恭恭敬敬地把食盒捧过头顶,奉给端王。
      我低着头捧了好半天,才感觉到端王揭开食盒盖子取出摆在上层的芙蓉糕,用一种懒洋洋的声调吩咐道:“剩下的你们分了吧。”
      我忧愁地抱着食盒,隔着那一道车门帘子提醒:“小姐,时辰不早了,该……”话没说完就叫候在马车下的侍卫捂着嘴拖到一边去了。
      那侍卫手上一层都是持弓拿刀磨出来的厚茧,划得我嘴唇都疼了。我在他手底下呜呜呜地叫,半天挣脱不开,只好愤恨地瞪着他,心里骂:狗腿子!

      眼看天色渐暗,终于听到三声轻响,许是端王敲了车壁。侍卫快步上前,听端王吩咐了两句,回过头一只手就把我拎上了马车。
      车轮辚辚,很快绕到了裴府角门。
      我乖觉地跳下马车,扶着我家小姐下来。小姐打扮成清俊小厮的模样,里头束胸,外面罩素面的青布衫子,一把如云乌发绾起来藏进帽子里头,帽子底下露出来的那张鹅蛋脸莹润如玉。
      照我看,小姐生得美,即便扮成这副模样,也不该是喂马劈柴的杂役,而是那种令人垂涎三尺的小倌,叫人忍不住担忧她会否被人贩子拐了去。
      小姐扶了扶掉到眼皮上的帽檐,斜乜了端王一眼,恶声恶气的:“你可记好了,如果我真嫁到皇宫里去,头一件事就撺掇皇帝砍了你的头!”
      端王苦笑,拿折扇轻轻敲了小姐的头顶一下,声音温温柔柔的:“好啦,我记下了。天儿冷,快进去吧。”

      待端王的马车转过拐角看不见了,我才叫开角门。提早拿了好处的婆子将木门拉开一条窄缝,我和小姐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
      服侍小姐换上家常的袄裙之后,我攥着黄铜把手拉开角落里双开门的顶箱柜,将两身青布衫子藏进最里头,再将小姐买回来的珠花、木雕小狗等零碎的小玩意儿摆在桌面上。
      小姐对着铜镜照了照,抿抿鬓角,饶有兴致地回过头来问我:“梅香,怎么样,外边儿好玩吗?”
      好玩个屁。顶着雪粒子站在春华楼后面的胡同里,被冷风吹了两个时辰。
      我老实地摇了摇头,不小心打了个肉包子味的嗝。
      小姐亮晶晶的大眼睛瞬间黯然下来,掩着鼻子哼了一声,一挥手把我赶出去了。

      [2]
      这事儿,其实怨我,纯属自作自受。
      我家小姐古灵精怪,是全府都知道的,从小就爱溜到街上去玩。尤其是从前的夫人病逝,新夫人进门之后,就更爱出府了。
      新夫人管不了小姐,却管得了我们这些丫鬟。我作为小姐院里守门的小丫鬟,从罚跪到掌嘴,一个不漏地尝了个遍。
      直到有一天,小姐突然大发慈悲,亲自端了一盏茶水给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茶,但闻着好香,还是小姐赏的,当下战战兢兢地接过来,心想就是毒药我也喝了。

      事实上,里面放的不是毒药,而是蒙汗药。
      我喝了那一盏茶,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中听见小姐不知同谁争辩:“梅香被我下药了!她什么也不知道,不许罚她!”
      此后每个月总有那么两三次,要么是燕窝粥,要么是乌鸡汤,各色金贵的汤汤水水经由小姐的手灌进我的胃里。

      不必受罚自然是好事,可蒙汗药吃多了也不好,这导致我整日昏昏沉沉,有时抹着桌子都能睡过去。
      因此,今日一早,小姐把我叫进去时,我鼓起勇气,委婉地表示我愿意装晕,用不着每次都浪费小姐宝贵的粥食和药粉。
      小姐手一抖,洒出来半杯羊乳:“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蒙汗药?”
      我心想这不废话吗,除了下药,我们这些三等丫鬟什么时候有资格进屋伺候了?
      但我忍住了,没有把这个白眼翻出来。

      小姐放下羊乳,笑了笑:“梅香,你可真有意思。”
      这是我第三回听见小姐叫我的名字,第一回是她从人牙子手中买下我的时候。
      我不知道小姐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但结果就是我被小姐带出了门,还见到了人模狗样的端王和他的狗腿子侍卫。

      过了半个月,我发现院里的丫鬟们时不时愁眉苦脸地聚在一起叹气,最漂亮绿柳姐姐叹得尤其厉害。
      我好奇地凑上去问。
      那些大丫鬟都是家生子,平日里都不屑于同我们这些外头买来的小丫鬟们多说话的,这次却痛痛快快地说了,可见心烦意乱,顾不上计较身份了。
      原来宫里下了旨,要抬我们小姐进宫去当娘娘哩。

      我觉得这是好事,实在不懂她们伤心什么。同屋的小丫鬟见我不开窍,便骂道:“蠢丫头,你懂什么!小姐若是进了宫,咱们院里的人可都没资格跟进去伺候。往后的出路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我瞬间悟了。
      新夫人进门之后,将小姐身边的亲近人换了一个遍,换上来的这些大丫鬟们一个赛一个地妖娆,据说都是给未来姑爷备下的候补通房。谁成想一纸诏书,小姐要撇下她们独个儿进宫了,真是呜呼哀哉。

      [3]
      裴府接旨之后,一片喜气洋洋,连倒夜香的老头脸上都挂着笑道恭喜,只除了我们这个小院,愁云惨雾,甚是煞风景。
      小姐自从高声叫嚷“我是您亲女儿,您居然要把我卖给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糟老头子”,被老爷劈手甩了一个巴掌之后,就被锁了起来,一日三餐放到系绳的竹篮中,掀瓦片从房顶吊进去。
      我有些担心。
      倒不是担心小姐,小姐一向很厉害,总有倒不完的鬼主意。我是担心小姐在抗争过程中殃及池鱼。如今的我不单单是守门的小丫鬟,还是曾经和小姐一道溜出府去的小丫鬟。
      所以这几天我一直十分警醒,连夜里睡觉都穿得板板正正,生怕被人从被窝里拖出去打板子。
      毕竟挨板子已经很丢脸,衣衫不整地挨就更丢脸了。

      我夜里口渴醒来,又白又圆的大月亮像糯米团子似的嵌在夜空中。下床找水喝的当儿,隐隐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这可坏了,大过年的,别是招了贼。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尖头簪,拽过搭在被子上的棉袄罩在外面,大着胆子推门出去看。霜白月色下,院子正中央有个熟悉的身影,青布衫子,狐狸毛帽子,肘间挎着个小花布包袱,似有所感,忽然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我连忙往屋里退。这是我的处事原则,力争不当踏脚石,也不当绊脚石。
      慌乱间脚下险些绊了个趔趄,而后颈后一痛,天旋地转的晕眩感袭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身下的床铺晃晃悠悠的,仿佛儿时的摇篮。
      慢着慢着,晃?
      我一骨碌爬起来,身上还是昨晚穿的那件杏黄比甲,披在肩上的薄棉袄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脚,上面横着那支簪头包了一层发污的铜片的尖头木簪,再旁边还有一套男式长衫。
      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桌腿凳腿都用铜扣固定在地板上。
      镶在墙壁上的气窗只比脸大一圈,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扑到窗前,一股咸涩味扑面而来,入目是布满丝绸褶皱般纹路的水面,艳阳高照,船底的木桨单调而有节奏地一下下击打着水面,啪嗒啪嗒。
      我在船上,船在海上。

      冷静、冷静,梅香,你没财没色,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两眼发直,大口大口地吁气,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昨晚匆匆一瞥,院子中央肯定是我家小姐没错。小姐穿着青布衫子,难道又想偷溜出府?可是半夜三更,铺子都打烊了,出去逛什么呢?
      然后我就晕了,怎么晕的呢,肯定还有另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埋伏在后面,给了我一下。呀,那小姐岂不是危险了?
      我再顾不上分析别的,忙不迭地跳起来,伸手拉门,门却上了锁,任凭我怎么拉也拉不开。正在我急得要落泪的时候,外面响起笃笃笃的叩门声?
      怎么个意思?水匪在外面上了锁还要敲门,敲给谁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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