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烟花，谁的繁华》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4、最是一年春好处（上）

　　心下一惊，眼前这个少年仿佛真的和幼时的阿哑身影重合了。真的是阿哑吗？阿哑是天之骄子，是昱王殿下？
　　“昱王殿下……”我喃喃道。
　　“是阿哑，不是昱王。”他纠正，“在你面前，我只是阿哑。”
　　“愿意和我去洛安城吗？”见我呆在一旁，他放缓了语速，“等了十年，我来接你了。跟着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心虚地看着阿哑看似淡漠实则有些期盼的眼睛，想着曾经对堂堂昱王殿下呼来喝去，有时更是拳脚相向，一时间羞愧畏惧涌上心间，畏缩地摇了摇头。阿哑的脸色一僵，没再言语。
　　“这个……昱王殿下，小女已经表态……”爹爹试图打破僵局，不让他那么难堪，“小孩子嘛，小时候的事情哪能一直记得呢？这也正常，就是不知殿下打算何时启程回洛安？”
　　“唔，我要住在这儿，直到沅沅答应我。”阿哑玩弄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漫不经心地应着，根本不理会爹爹圆睁的双目。
　　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做“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有，有些人有着严肃的、庄重的正人君子的外在形象，也有着无赖泼皮的内心实质。

　　阿哑果然在这里住上了。而且端着王爷的架子，只在来的那日露出过柔和的表情，其余时间都是活像人人都差他几万两银子似的绷着脸。
　　我做什么他都要跟着。
　　爹爹早晨也忙于公务，哥哥也要早起上私塾，没人管我，我便会睡到日晒三竿。阿哑嫌我睡得久，从太阳一出来就开始闹腾我。只是不爱说话是他的天性，可就算他不叫不闹，也有办法让我无法继续睡下去。
　　譬如，他最常用的手段是——用吃的诱惑我。虽然被食物叫醒我还是很享受，但是每次闻香而起之后都要看见他那副冰山脸我就别扭。分明是他自己无聊了，还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说：“早晨不吃饭，对你的身体不好。起来，吃饭。” 其实这句话的潜意思是“我好无聊，你快起来陪我玩儿。”
　　哼，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早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体，拥有了铜墙铁壁般的力量，再不吃饭它都好着呢。可惜呀，即使知道吃的只是诱饵，可每日我还是会乖乖地循香而起。然后接受他一上午的荼毒：他不说话，但就是干什么都跟在我边上，每每我玩儿得不亦乐乎之时，他的冷凝气场都会让我不寒而栗。他完美地加深了我玩耍时对“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理解。
　　下午要去武馆，本以为总有清净之时了，可他……他竟然连去武馆都跟着。
　　我练习武术，他站在一旁，把手抱在胸前默默地看着。开始大家都觉得不自在，后来，所有人都默默习惯了他的存在。我自小习武，平时无聊了偶尔哥哥切磋武术，哥哥武术自是不弱，我的武术也不见得差，可阿哑在我打赢了我们武馆除哥哥以外所有人的时候嘴角竟然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又在嘲笑我。他只有在嘲笑我的时候会笑。
　　前面的人已经倒下，我却没停，顺势奔到周围的木板上，反身跳到阿哑面前，伸手便是一拳。
　　哼哼，阿哑你个深宫养出来的王爷，论文，我也许不及你；论武，你还能打得过我？我今天非得给你点教训，让你一直嘲笑我！
　　谁知，我的拳没落到他胸前，却在他轻盈的闪躲开之后落入他手中。我一惊，想把拳头撤回来，可他的气力竟大到我不能挣开。抬眼一看，他淡漠的眼神分明有着丝丝笑意。
　　挣扎半晌，手还是以拳头之态被他牢牢握住。也不管大庭广众之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这里，我红着脸张口便咬在他的手上。这么多天来，一直敬他、惧他的王爷身份不敢拿他怎样，可这一刻再也忍不住单纯地把他看作地痞了。牙齿的力道在加深，他的手却没有丝毫放过我的意思。
　　“文沅芷！还不快回来！”师父，也就是馆主威严地喝道。
　　害怕真把他咬出什么事儿来，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移开嘴，手又挣扎了一阵，无果。我哀求地投给哥哥一个求助的眼光：“哥哥……”哥哥看看师父又看看我，显然很为难。哥哥自从知道了师父是靳大元帅之后，再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要是换个地方，哥哥早就冲上来帮我揍前面这人了。
　　我暗自哀叹一声，也能理解哥哥。无奈之下把求助的眼光投给师父，半委屈半撒娇地唤道：“师父……”师父为人严厉，可也很疼爱弟子们，特别是像我和哥哥这样“出众又乖巧”的弟子。
　　师父默了片刻，见他仍旧不打算放开，便缓缓走了过来。电光石火之间，两人竟打起来了，师父试探性地出招，阿哑没有放手，一时间两人不分上下。师父摸清虚实之后便渐渐显露出真功夫，阿哑躲闪之间在我耳畔轻轻吐出几个字：“别想让我放开你的手。”男子的气息在脖颈间扫过，我身子一阵战栗，只盼着师父快些收拾了这混球。
　　阿哑单手和师父过招，两人竟打得不相上下。我渐渐看得呆了，阿哑白衣胜雪，面容冷峻，每一次出手都显得优雅温吞，每一次躲闪都显得淡定从容，反观师父，虽不至于穷于应付，但多少都有些吃力。
　　不只是我呆了，武馆内所有人都呆了。在我们心中，师父就是最厉害的人，可今天这人，比师傅还厉害，怎能不让人感到震撼？
　　又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从打斗中分开。师父已经微微喘着粗气，额角有些细汗，向阿哑抱拳：“公子好身手，老朽认输。还望公子不要为难小徒。”
　　阿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老先生您身手也不凡，我们顶多算平手。”说着放开我的手，“那就卖老先生一个面子。”
　　我又是敬佩又是愤怒地瞪着阿哑，还没等我平复心情，又听得师父说道：“公子既然有这么好的身手，整日站在那里可惜了，不如，就做我们武馆的武术先生。您看怎样？”
　　……！
　　阿哑像没见我皱成一团的眉脸一样，欣然答应了。再看师父，也是眉开眼笑的样子。只有哥哥，一脸同情地看着我。
　　世上只有哥哥好。
　　那日从武馆回来的路上，我和哥哥都铁青着脸，而阿哑，脸从来都是青着的。一行三人，都没有好脸色，可以想象旁人看了是有多么奇怪。当我们三人停在医馆门口时，老大夫明显被我们的气势吓着了。
　　哥哥轻柔地拉起我的手，放在老大夫案桌上，满脸心疼：“大夫，您看这红肿的手，该怎么办才好？”我也哀怨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恨恨地剜了阿哑一眼。
　　而那罪魁祸首阿哑，则是满不在乎地对大夫说：“拿一盒消肿祛痛玉露膏来。”
　　付钱之后，阿哑拉过我的手看了看，摇了摇头，挤了药膏在我手上，均匀地抹开。又对着我的手吹了一口气，凉悠悠的，还蛮舒服。
　　正享受着，阿哑伸出被我咬了的手，指着我的牙印问道：“请问大夫，这疯狗咬的，又该用什么药呢？”

　　又是日暮时分，我们又来到了山坡后的那棵大树下。
　　阿哑一路都静静地跟在我们后面，到了树下，我和哥哥都还在感叹这日落之景还是如往常一般好看，阿哑已经站在树跟前，端详了半晌，向我挑衅：“沅沅，你是我爬树的师父，今天我们来比一比谁最先爬上去，怎么样？”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开始攀爬了。我一看，急急奔过去也开始爬。
　　想不到阿哑十年不见，别的没长进，爬树的功夫倒是进步不少。他在我上面，我不顾一切想要超过他，他爬得很淡定，时不时地轻蔑地瞟我一眼。哥哥在树下为我担心：“妹妹，别急，慢着点，小心摔着！”
　　眼看阿哑都快要到顶了，我一着急，开始胡乱地爬，没成想脚下一踩空——整个人失去重心开始往后仰着倒下去。只听得哥哥的惊呼声“妹妹”，慌乱之中见那白色的身影也径直往下跳了！最终我落入哥哥的怀抱，哥哥接着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我们同时问道：
　　“妹妹你没事儿吧？”
　　“哥哥你没事儿吧？”
　　又是一愣，同时答道：“我没事儿。”
　　说完我俩相视一笑。
　　站起身来才发现阿哑一个人倒在地上。我俩一阵心惊，怎么把昱王殿下忘了呢？完了，他若是有个什么事儿可怎么办！
　　“阿哑！”我叫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阿哑蜷着身子，脸色发白：“痛！”
　　哥哥扶起阿哑，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舒了一口气：“还好，只是脚踝有些轻微错位，虽然疼，但好在没有大碍。咱快回府，让大夫看看。”

　　星光点点，万籁俱寂。
　　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阿哑一袭白衣，正在榻上，捧着一本书。见我来了，也只是淡淡一瞥，薄唇轻启：“你来了。”
　　“我来看看你，怎么样，好些了吗？”我顺手关上房门，朝他走去。
　　“嗯。”他应道，“好多了”，又示意我坐下，“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我慌忙地摇头否认，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哑也不说话了，自顾自地看着书。
　　“你……为什么那么傻，就这么跳下来了？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很危险吗？”我低低地问。
　　他头也不抬：“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救你，没想那么多就跳下去了。”
　　心中一股暖流流过：“谢谢。”
　　他点头，又不再言语。
　　“沅沅，”静默了半晌，阿哑放下书，盯着我，目光炯炯，说道，“我可能要暂时离开几天。”
　　“要走了吗？有事了吗？还回来吗？”一连串问题急急地抛出，说完立刻捂住了嘴，羞赧地望向阿哑。我这是在干什么？
　　阿哑一脸玩味儿地看着我，烛火跳动，他的脸庞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我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忙低下头去，不敢与之直视。
　　“我此次来吉州，本就是来处理与灵国互市之事。现在事情也快完结，只待我去与灵国国君齐洵柏签订互市条约，完了之后就要回去向父皇交差了。”
　　“沅沅，等到那边事情一结束，我就来接你，我们一起回洛安，可好？”
　　洛安，天子之所在，峰国最繁华之所在。
　　瞬间思绪千转，化为一句：“我不知道。”
　　匆匆向他告辞，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