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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嘱托 ...

  •   白子没有想到的是,他瞧着舒淳和另一个女子的裙裾靠近了之后,听到了一个清朗的声音:“母亲,这乐师居然是银色的头发,好生特殊。我见五叔的画像,便是银发,一直好奇。今日可算是一见了。”
      白子纵然知道自己和五公子的银发泪痣相同,但是宫中从没有人敢正面提过。就连舒淳初见他时说了一句,都被三公子厉言驳回了。他根本没有资格和五公子相提并论,这点他心里清楚。却没想到这位县主如此大胆,竟然敢直言。
      “看起来,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你可别再提了,你三叔可不高兴你五叔和一个太乐府的小吏相比的。”舒淳说着,向亭中摆好的软椅走去,并且挥手示意白子起身。
      温舜英抚着舒淳坐好,然后在她身边坐下。白子虽然起身了,但仍然不敢直视上位的两位女主。温舜英有开口笑道:“这小乐师倒是有趣,连头也不敢抬。没关系,我不论你的罪,抬起头来我瞧瞧是什么模样。”
      温舜英的话又让白子心中略微一惊。这位县主敢在女帝面前说“不论罪”,仿佛比女帝还能拿主意似的。他迟疑了一下,就听舒淳开口了:“没事,白子。舜英的脾气一向好,你放松些,没什么关系。”
      白子抬起头,正好的和温舜英的眸子对上。他瞧着眼前裹了白狐裘的少女,灵动的仿佛仙子,但那双黑眸中却看不出情绪来,只有脸上带着笑意。白子摸不清这位县主的脾气,暂时小心应对着。接着,他就又听到温舜英的笑语:“这乐师的眼睛居然是碧绿的,还真是有趣。他眼上那痣,还真是和太子哥哥长的一模一样。”
      这话几乎让白子抖了一下。当日说他像去世的五公子,都已经闹得诸多人恨不能处之而后快。太子遗传了五公子眼角的痣,他和太子的痣位置一样,是人们心中厌恶但是却不敢说的。想来那个要陷害他的宫女,必要时抱着几分这种对他的憎恶的。仿佛是他这痣的位置玷污了五公子和太子的清名一般。
      舒淳有笑着说了自己女儿两句,这才对白子道:“白子,你不要害怕。舜英是开玩笑的。今日正巧雪停了,你那支《踏雪寻梅》我十分喜欢,正好奏来,给舜英听听。”
      “是,陛下。”白子抱起琴,跪在了乐师的席上,拨动琴弦,开始为女帝和县主献艺。
      温舜英的温和与容易相处是白子没有想到的。这位县主似乎有着和她母亲相似的好脾气。只有那双眸子,深邃莫测的如同她的父亲。但是白子很快意识到,他太天真了。温舜英根本不需要如同她的哥哥与堂兄那样,表现出任何对他的厌恶,女帝便远离了他。
      原因很简单。女帝需要人陪伴是因为县主不在,现在,县主回来了。整天的陪伴在女帝身旁。那么白子的存在就变得可有可无起来。舒淳召白子的时间越来越不稳定,也越来越稀少。白子的族人们颇为担忧。如果女帝的宠爱不在,那么曾经得罪过太子和副相的白子以及他们全族会有什么待遇,自是不言而喻。即便白子十分坚持,他有女帝的承诺,会帮他们实现所求。可是这种惶恐的担心终于在连续七日,白子没有受召后爆发。所有人都要求他必须去向女帝求取恩典,但是白子拒绝了。
      舒淳并没有忘记白子。在长久没有听到白子的琴声的某个下午,舒淳喝完了碧玉碗中苦涩的药汤,看着为自己碰上蜜饯的女儿,半晌没有说话。她推开了蜜饯道:“罢了,不要这些了。这么苦着,朕也习惯了。”
      温舜英将蜜饯递给身边的宫女,乖巧的坐在母亲身边道:“母亲前些日子说想看五叔留下来的《通鉴》,那字小,不如我念给母亲听。”
      “不必了。这两日朕精神不济,听了恐怕又要废脑子,你三叔少不得念朕。”舒淳按了按太阳穴:“过几日就是春试了,你父亲希望朕能够参加,朕还是养养精神吧。天下士子们太久没有见过朕了,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裴邵前两日来过,说是这次春试你也帮了忙的。既然之前说好了,殿试你也一起跟去吧。”
      “儿臣听母亲的。”温舜英低头,抿起一抹微笑。舒淳挥挥手,让周遭的宫女都离远了,亭子里就剩下她们母女二人。舒淳轻轻叹了口气道:“舜英,你知道当初朕是如何得到陈国士族的支持的吗?”
      “母亲仁德,士子自然争相效命。”温舜英不知道舒淳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些。
      舒淳那眸子盯着自己的女儿半天,才开口道:“你知道的,我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我从科举开始,让天下士子看到我。我拔异了裴邵,然后获得无上的声誉。”舒淳看着温舜英给予想要说什么,却点住了她的唇,然后弯下身子靠近自己的女儿,声音压的极低:“但是天下人并不知道的是……”她停住了,然后眼泪就那么从眼中流出,看的温舜英愣在那里,舒淳声音沙哑着,依旧低沉:“这件事,除了你的父亲和叔伯,天下在无人知道。甚至你的哥哥和堂兄。朕的所有儿女,朕只能将这件事托付给你,你向朕发誓,不会说给任何人听。”
      “儿臣发誓,无论母亲说了什么,儿臣都守口如瓶。”温舜英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舒淳闭了一下眸子,然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温舜英的耳边道:“你四叔不是陈皇害死的,他是自杀以嫁祸陈皇的。”
      这句话虽然轻飘飘的,但是在温舜英耳中却如同炸雷。她从小听到的四叔都是刚正不阿的,被陈皇所害。六叔每次回忆起四叔的表情都充满了回忆和怀念,因而对夏侯氏的憎恶则更加咬牙切齿。可是,按照母亲所说,他知道四叔的死因,为何还会如此?
      温舜英发愣的空当,舒淳突然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女儿,一字一句道:“舜英,无论你心中有多少对朕的无法原谅,但是这个天下都是温家不惜性命为朕得来的。温家为此付出的,比朕要多上千万倍。你的父兄叔伯为此连温家的万世功名都不要了,只求这个天下能够安定。可是你的皇兄……他不是一个能够驾驭天下的君主。他或许是个守成之君,但是大魏还没有完全安定繁盛,它需要一个有着雄才大略的君王。”
      舒淳说到这里,猛烈的咳嗽了两声。温舜英想让她歇会儿再说,但是舒淳摇摇头道:“朕没有多少时间了,舜英。朕是个平庸的君主,但是朕的幸运在于有温家的七位公子。可是贞祀、贞文和贞白纵然也是当世难得之才,却远远比不上你五叔、六叔和父亲。他日,朕离开了,你父亲和叔伯渐次凋零,你皇兄若只有贞祀他们的辅佐,定然不够。绎如虽然贵为皇后,可是淳于珪和凤睦离长大还要很久。朕等不到照顾他们,让他们继续拱卫我大魏江山。”
      “有三叔在,母亲不会有事的。”温舜英握着自己母亲的手:“您不是还和父亲说好了,要去抱犊山看一看的吗?父亲前些日子还说,等您的身子再好些,就去。”
      舒淳淡淡笑了一下:“舜英,朕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舒淳喘了一口气,然后靠在软榻上闭上眼睛,握着自己女儿的手:“朕在十五岁之前,得昭哥庇护。国破家亡,你的二叔和父亲救了朕。你父亲不顾生命危险,抛弃了抱犊山的悠闲生活和他高贵的身份与朕沦亡天涯。你五叔不惜生命与朕出生入死,攻下赵国,甚至……为了……”舒淳说到这里停住了,然后半晌才又开口道:“甚至,在他身子日渐支持不住的时候仍然为了军队安定,在前线……溘然长逝。你五叔去世后,你四叔深入陈国,保护朕的安全。你四叔去世后……你六叔下山为朕背下所有帝王道路上的不仁与血腥,为朕赢得了这半壁天下,也为朕在镇国塔中度过了他最美好的生命。”
      舒淳说到此,手微微的颤抖着,温舜英的眼眶也有些泛红了。舒淳睁开眼睛,挣扎着起身,伸手抚住自己女儿的面颊道:“你的父亲,从朕十五岁起,就无一刻不在为朕筹谋,保护朕的周全。朕知道,朕驾崩之后,他决计不会留在朝堂之上。从他为朕放弃温家的日后的万世功名开始,他就早已不在乎一切了。但是,朕不能允许大魏有一丝差错,不是为了我舒氏,而是为了温家。否则,他日到了地下,朕无颜见你的叔伯们。”
      温舜英半跪在那里,有些哽咽道:“母亲有什么吩咐,儿臣自当遵从。”
      “你的六叔……为了这个天下,从来不惜自己的名誉。舜英你做的到吗?”舒淳看着自己女儿的眸子有些忧伤。
      “舜英做得到。”温舜英的声音虽然低,但是十分坚定。
      “那就做曾经的舒鸿吧。”舒淳的手从温舜英的面颊滑到她的肩上,看着她惊讶的神情:“你回来,不正是为此吗?为了你六叔和你皇兄守护这个天下。那么就不要理会天下人说些什么,从这次科举开始,拔异英才,巩固朝中势力。无论是淳于家还是凤家,朕都会为你打点好。任何会伤害你皇兄仁德的事,任何他犹豫不决的事,任何贞白不方便以丞相之名来做的事,都由你,荣宠无双的县主温舜英来做。只要能安定大魏,你不惜一切代价。你要成为你的六叔,甚至有一天,也会被关进那镇国塔,你做的到吗?”
      温舜英起身跪下,然后展开了一个微笑,俯身向舒淳叩首道:“儿臣能被如此重托,不胜欣喜。”
      “那么朕最后还有一件事。”舒淳示意她起身,坐回自己身边,抚着她的发道:“乐师白子是苗地的乐师。苗地一向擅长巫蛊,更甚当初的赫勒。只是长期在山地当中,无人识得其真正的价值。朕知道,翊儿和贞白都讨厌他,不可能真正用他。苗地献上乐师是希望能够得到一块肥沃的封地,远离偏僻的山地。朕可以给他们,但是朕一旦去世了,无论是翊儿还贞白必然都是容不下他们的。苗地一族,朕要你务必全力保住。你二叔怎么去世的,你知道。这是朕心头永远无法拔去的一根刺。保住苗地一族,保护好白子。他的父母是苗地最好的男巫与女巫。你在暗卫之外训练一支更隐蔽的‘巫卫’。你三叔可以将所有的医术以文字留下,但是朕要的是万无一失,这些巫乐,巫药中最好的人,也必须被我们牢牢的掌握,而这件事,朕无人托付,只能交给你。”
      “儿臣明白。”温舜英颔首,她举起手发誓道:“儿臣一定训练出这支卫队,在儿臣有生之年,消除凤氏对苗人的忌惮偏见,使其编入暗卫。”
      舒淳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她望着自己女儿清丽的面容道:“朕不会强求你嫁人,在你姐姐的事上,朕已经错过一次了。你本是最合适的,继承朕的人选。但是朕不能选择你,这也是你父亲的希望。或许朕将这些事交给你,到了下面,你六叔会怪朕。但是朕却不后悔,也十分放心。从这个春试开始,你要让天下都知道……大魏的天要变了。把持朝政的温家人不再是丞相温子远,而是你——清平县主温舜英。”
      “儿臣不会辜负母亲、父亲和叔伯们的期待的。儿臣誓用所有的生命与名誉守护我大魏江山,使其百代传承,万世不移。”温舜英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有几个月才到十六岁,也尚未进行笄礼。但她已经许下了对一个帝国的诺言。她的母亲当初也是如同她这么大的时候承担了这个国家复兴的重担。只不过那时,她的母亲有可以全心依靠的父亲,而她没有。
      癸丑年的春试,是大魏史上最值得一提的转折点。这一年春试,重病多年的女帝舒淳罕有的出现在了科举的殿试之上。然而陪伴她的并非是人们早已习惯的丞相温子远,也并非是副丞相温玄清。太子和温玄清都立于阶下,奉常裴邵立在女帝身边,而侍奉女帝在侧而坐的是那位守陵两年多的县主温舜英。
      在这次的殿试之上,状元、榜眼与探花虽然都是女帝亲自所点,但是人选都是清平县主赞赏推异的士子。就连太子都对这位小妹妹的眼光感到赞叹而复议。
      殿试后的琼林宴,县主温舜英更是展现出她身为温七公子女儿的才华卓越。女帝与太子处君主之尊不好放下身段与士子们唱和,而年轻又并未许配人家的温舜英则用她的聪慧和美貌征服了所有人。
      朝堂上对政治敏感的臣子们也有关于女帝是否打算变更继承人的想法有所猜测。但是鉴于温子远一向表现出的强硬的原则,众人都只能将这些猜测放在心中。可是他们仍然知道来自于内宫的改变,因为女帝似乎并不想掩饰这种改变。那些原本送到女帝御驾前,走个过场的奏折,开始由县主一本一本的代替女帝检阅。县主字迹的朱批开始频繁的出现,并且连太子和副丞相议定的结果,只要县主的朱批,就要重新再议。
      直到乙卯年的夏天,清平县主开始立在自己兄长的身边,甚至比她的父亲还要靠近帝王的宝座,上朝听政的时候,人们才终于明白他们女帝的深意。她深爱着自己的长子,因此,仅仅一个温玄清,她并不放心。大魏自立国以来,丞相权重的传统不能改变,所以她将这权力分给了两个温家的人,一个是太子的哥哥,一个是太子的妹妹。她在告诉天下,大魏要进入完全不同的天下了。
      十八岁的温舜英在得到入朝议事的权力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讲女帝两年前开始就并没有多大兴趣的乐师白子逐出了后宫,送回了苗地。但相应的她允许苗地所有的族人进入封给她的赵州五县中安家生活。这件事纵然让太子有些微词,一时在朝上并没有同意。可是,县主仅仅花了一天,就让太子在第二日的朝堂上对此事颇为赞同。这件事让人们深刻的认识到了,温子远在朝堂上的渐渐沉默不代表他丧失了权力,他的女儿仍然对大魏拥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白子离开那日,舒淳并没有接受他的辞行,也没有以任何形式见他。白子在未央宫外跪着深深叩首,准备转身离开时,温舜英从未央宫中走出来。她穿着母亲曾经穿过的朝服。她没有公主的封号,因此玄色的朝服上仅仅用银线绣着祥云。但在白子眼中,这位县主却仿佛穿着女帝的朝服。
      白子见到她再次跪下道:“下臣受陛下与殿下重恩,没齿难忘,非殒首所能上报。劳烦殿下代下臣启奏陛下,下臣愿陛下千秋,下臣日日北面而拜,为陛下祈福。”
      “你会有机会报答母亲的。”温舜英含着笑,她清丽的面容与熏天的权势早已成为无数青年才俊争相攀附的女子,但她似乎从不为任何人而动,永远都是那标志性的微笑,不温不火,声音温柔道:“而且,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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