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 晋江文学城

《边城》很怪，十几年过去，这个故事很难忘掉，一直捉摸不透两个主人公，又总想琢磨一下。
重新看一遍，还是觉得开头很惊艳。寥寥几笔，一个流畅简洁的长镜头，悠哉悠哉的二世祖，战战兢兢的掌柜，疏离迟钝的看店孩子就出来了。
「多面人」
徐冰是个悬念，一直到最后才揭晓谜底。
吴拓则是个多面人，开始是好色贪玩的混账公子哥儿，后来是心机深沉的将军之子，徐桐捧他“大节不亏”，刘骁志给他贴了个“忠臣节士”，转头他就跟匪首巴洪疆同生共死。
吴拓的故事也有两张脸。
明线，是一个骄纵的二世祖，为所欲为的故事。
暗线，是一个手握流沙、越努力越徒劳的故事。
「明线：熊孩子的故事」
很多人不喜欢吴拓。吴拓的个人史，几乎就是一个闯祸史。
射迟相国、杀鞑靼王子、折腾死李钧染、杀孟仁钦、杀迟瑞。被他连累的敌我双方，更加数不胜数。熊孩子的程度，堪比哪吒。
他似乎是从不受教，也从不悔改。
但是吴拓显然不是薛蟠那种“呆霸王”，他的闯祸和不悔改，不是智力上的缺陷。他非常聪明，也清楚自己身边的厉害局势。
也许要转一个角度，才能看清吴拓为什么这么“熊”。
刘太守派人保护吴拓，同时放鞑靼杀手取他性命。胡世昌护送他，同时也要绑了他，八王爷保下他，也利用他。
保护他的人很多，但是保护得是吴统勋之子，作为一个人的吴拓，没人在乎。
说他是闯祸精，罔顾他人死活。不如说，他就活在一个人人负我，我负人人的世界里。
小说写的若无其事，很容易让人忘了，宁筠和吴拓相处的不错，却是逼死吴拓母亲的重要一环。
朝堂这盘大棋中，人是不重要的。他母亲不重要，宁筠不重要，吴桓不重要，吴拓，更加不重要。
他的闯祸，不受教，恣意妄为，只图自己痛快，不如说是对这种处境的一种报复。
吴拓的嚣张跋扈就有了另一层悲剧意义：他不在乎别人，因为也没人在乎他。
「暗线：手握流沙的故事」
熊孩子闯祸史背后，很容易被忽略，却草蛇灰线埋伏着的，是一个更灰暗的故事。
吴拓八岁，母亲自缢，父亲远走。
十几岁，大哥吴桓护他战死。
其后数年，隐忍蛰伏，设计杀死仇人，也累死了共赴生死局的少钦。
父母以不同的方式抛弃了自己，吴桓和少钦的死则是一记沉重的警告。
吴拓显然是被爱过的。只有被爱过的小孩，才会在少年时候，用出走作为对父兄的报复。
但是爱以不同的方式失落了，越是强求，消失得越快。
他曾经尝过人生中那点好东西。即使一再失去，一再被警告不可得，吴拓仍旧执拗地想要找回。
对徐冰莫名其妙的保护欲，复制了吴桓对他的保护。
结尾吴拓呕出一口血，我曾疑心他对徐冰一厢情愿的爱情是不是有这种份量。
后来明白，母亲、吴桓、少钦，每个亲人的离去，都是一次命运对个体的胜利。徐冰的死，是命运对顽抗者的最后一记重击：你无法拥有爱，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吴拓的面具：笑」
胡副都统一边护着吴拓，一边不把徐冰当人。
护着得是吴统勋之子，而一个沉溺儿女私情的吴拓，压根就不应该存在。胡副都统的态度很干脆，杖杀了。留个全尸都已经是格外开恩。
吴拓护着徐冰像护着自己的命，对于这类作为，却从不抗辩。
小说一开始，就点出吴拓的作威作福。大部分人对他来说是蝼蚁，死活不太重要，尊严又是什么玩意儿，一切全凭他高兴。同样的，胡世昌要杖杀徐冰，也是一脉相承的，他们的世界的典型作法。
吴拓早就认清了自己的现实，在这个现实里，大局为重，人，并不那么重要。为了顽抗这种冷漠，他领受的教训已经够多。
八王爷说，吴拓人前嘴里抹了蜜，转过身闯起祸心黑手狠。从他出场，鲜有动怒着相的时候，逢场作戏的时候笑，害人家破人亡的时候笑，恼了笑，怒极了笑，被刺惊骇之下浑身发抖，仍是笑。越是死到临头，就越要笑。
只有对着徐冰的时候，恼是真的恼，笑是真的笑。
笑是他找到的一张万能面具，带着不屑和自嘲。笑背后是对自己，对无法逃脱的环境，深切的失望。
「吴拓的真相：蛮」
笑脸下的“蛮”，才是吴拓的真相。
吴拓这个人物身上最大的张力，是一边在官场八面玲珑地游走，一边拼命抵抗这个系统。
剥开表面的各种折腾，会发现吴拓有两个主要诉求。
第一：不做棋子。
不速之客徐桐的出现，第一次让吴拓愤而失态。徐桐代表得是八王爷。即使逃到边城，八王爷和吴统勋隔空下棋，吴拓仍是那个无法逃脱的棋子。这是让他最愤恨的一点。吴拓最大的忌讳，不只是面对薄情寡恩的父亲，更是死活不愿意做这个棋子。不管是父亲的，还是八王爷的。
第二：保住徐冰。
徐冰和八王爷、父亲、师兄，和其他所有东西比起来，都是更重要的。甚至吴拓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但是要护着徐冰。
徐冰是谁其实不重要，吴拓为什么喜欢徐冰也不重要。
吴拓需要他的人生里有爱这个东西，有作为一个人的真情、真心，来抗拒在官场这种环境里，几乎是注定得不到自由、更得不到爱的命运。
他知道他的环境很冷漠很算计，所有人不在乎所有人，个体必须让位于大局，甚至很大程度上，这个环境内化成了他的一部分，吴拓绝对算不上一个好人。
他看清了，也领受了血淋淋的教训，他也学会了笑。
但是他不认。
吴拓有一百张面具，初看是个混蛋，再看是个心机深沉的混蛋，沿着时间逆流而上，面具变幻，最底下是一个被亲人抛下的，心怀怨愤的蛮童。
他终究还是个混蛋，却是一个复杂的，聪明和叛逆都无法挣脱他的身份，却顽抗到底，拼尽全力，想握住一点爱和自由的混蛋。
「到底为什么喜欢徐冰？」
大部分读者和刘骁志一样，看不懂吴拓对徐冰的感情。
吴拓浓墨重彩，徐冰则是一抹灰扑扑的影子，甚至连点人气儿都没有。
吴拓用他强光灯一样莫名的偏爱照亮徐冰，读者却只找到一些轻飘飘的好处：清秀、聪明、笑起来好看。这些好处散落在故事不起眼的角落，让吴拓豁出命去的喜欢显得莫名其妙。
也很容易忽略，在所有人物里面，徐冰是唯一一个对吴拓无所求的人。
故事的结尾，是两个主角少年时无知无觉的相遇。
徐冰从莫神医家里出来；吴拓走在扶柩回京的队伍里。
徐冰是无所求，我不要。在漫长的生死折磨里，他已经认出命运的模样。
吴拓是求不得，我偏要。他沉默地积攒着愤怒，执拗地准备要报复，不管是给吴桓报仇，报复父亲的冷漠，还是报复命运。
在他们相遇的时候，已经决定后来故事的走向。
作为一个主角的徐冰，太轻飘飘了。作为一组对照的徐冰和吴拓，则以不同的面向映射出那个沉默的、不可抗拒的命运。
但是在这种不可抗拒里，我们很难不被吴拓的执拗打动。
徐冰也无法不被吴拓打动。
徐冰早早看透看淡，没什么执著的事情，却反常地选择在死前离开吴拓，颠沛千里，回到胡集。
徐冰问吴拓，如果少钦没有死在眼前，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过？
吴拓说，人总归是要死的，难过也总归是要难过的。
但是哪怕少难过一点也好。
这是徐冰对世界少见的温柔。也是作者的温柔。
给天真的、绝望的、执拗的，命运顽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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