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字看来，几乎不辨是《游园惊梦》是《孽海思凡》。白先勇精髓已到，余者何须多言。
孽海。又想起红楼，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上辈子的孽债，躲不过的孽债。管贞璧的孽债。子盈是女人，贞璧却只是佛，靳明远高高供起的佛。凤座，后冠，天下第一人——天下第一的昭阳殿囚徒，神佛，木偶，傀儡——她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在礼法制度下；她不是挑动他心的女人，在靳明远眼里。佛，佛，佛成全众生，佛仁爱天下，佛不会犯错，佛不需要爱情的活着。可她到底不是佛。尽管她有着这世上最光鲜的金身——荣宠，富贵，那华丽丽光灿灿的后冠，层数繁多宽袍广袖的吉服，以及，那光艳动天下的美貌——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管娘子，管承徽，管皇后，充其量，不过是个思凡的小尼姑罢了。荣华背后是那颗萌动的春心，不可言说的寂寞。
成全？她连自己还不能成全。谢娘娘成全——最大的讽刺，荒唐的谎言。可世人盯着呢。秦妃盯着呢。宫里上上下下的眼睛都盯着呢。还有靳明远——过去的齐王，质子，皇帝，他请了尊佛来不是给皇家造新闻的，他也在盯着呢。九天的神佛也在盯着呢。看这欺世盗名的一出出谎言，看这层层枷锁下的囚徒。她爱过靳明远么？爱过这个从没把她当女人疼惜的人么？爱过，又是一重枷，一重防线吧？可是是他先背叛的——不，也许应该说是他从没忠实于这段姻缘——“可惜了，这宛如脂雕玉琢的一个可人儿，给了他，俱是可惜了。”一句话还不够打破她所有的幻想和期待？怨不得她了，怨不得她的。没有雨露滋润的女人是会干枯的，而她不是佛，她只是管子盈，春华台下那个痴迷于爱情的小女子。所以，怪不得她了。思凡，思凡，神佛也有耐不住寂寞的时候么？皇后就活该顶着虚名儿守活寡么？怨不得她了，真怨不得她了。丽正殿不懂，琉璃不懂的。前世的孽。美貌是孽，情痴是孽，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统统是孽。可孽海里的尼姑陷进去了。孽海里的她出不来了。曹应游，她的冤家，上辈子的债，撞进来了。能怎么着呢？那双含着春雨春雾的眼睛已经把她融进去了。她是那只粘上蛛网的飞蛾，挣不脱了。她是那只投向烛火的飞蛾，逃不掉了。命该如此。偏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设计来的一段露水姻缘。秦妃看破了么？指婚为的是什么？偏偏，要她观礼，向她叩拜，“谢娘娘成全”。笑话。她这一生就像个笑话。谎话。她这辈子堆满了谎话。荒唐。人这一生哪里不是荒唐。曹夫人，钟琬，乾安才女。郎才女貌。她是不是会在寂寥无人处笑得歇斯底里？她是不是会在夜深更阑时无声泪流满面？
“谁伴明窗独坐，和我影儿两个。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什么都没有的是我。孤凄似我，孤凄似我——”应是终局了。必须了结了。穿过繁华三千，走过爱恨纠缠，放过是非恩怨。只剩一个“独”字。只剩我一个。天地虽大，无处可归依；世人虽众，何人能伴我？天下第一人，天下第一人。天下第一的美貌，天下第一的夫君，天下第一的尊荣，到头来，却是“什么都没有”呵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