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 晋江文学城

对于本书第一主角管临，小说中期对他的刻画主要集中在他的情感追求这一方面，而后期则侧重于描写他对真正自我的找寻与实现，回看前期更是能够发现很多早早就埋下的关于小管人格特质的伏笔。就像一篇好文不会只写主角间的爱恨纠葛，还必须注重剧情发展和背景环境一样，如果只叙写人物的感情生活而忽视了对这个人本身的性格特征和内在品质的挖掘塑造，那这个角色是立不住的，小说所表现的就是管临敢于反抗命运、主宰自我的精神品格。
小管的叛逆心和抗争性人格的正侧面描绘其实贯穿全文始终，早在第一卷小管出场的第一幕就可见一斑。先生要求他读传统著作四书五经，可他却对如《伤寒论》一般杂门别类的书更感兴趣，这已经可以看作是一种小小的“离经叛道”。最新章里我们又可以看到，原来更早的时候他就有过对这种因家庭背景而被束缚的不公的激烈反抗，他不愿长成传说中博学多才的父亲那样，只想做一个真实的自己，他从没得到过这位活在别人口中的父亲的一点爱，反而因为他被戴上了枷锁，在一个“生为外人”的成长环境中不得不努力规训自己变成所有人眼中应该成为的、世俗评价里谦谦君子的样子，连竹西君见了都不禁慨叹他有“乃父之风”。但他心中追求自由自我的火种其实从未熄灭，只是藏得更深，从公开对抗变为了消极抵抗，一个最好的证明就是他在21章中告诉迟迟自己的理想是做一个赤脚郎中。深受儒家正统思想教化的学子无不渴望考取功名施展抱负，即便被肖氏卧冰学堂安土守慈不入世的思想熏陶，也该稳居一隅专心学问与陪伴亲眷，而不是当个游医行走四方。正是他心中对实现人生价值的传统方式的不认同和对自由无拘生活的向往，才使得他以悬壶济世自在如风为己念，钦慕竹西君潇洒旷达如一“野夫”的气质，甚至默默梦想和迟家一家纵横山水浪迹天涯（当然也有情感因素的影响）。
那么小管是何时开始再次把这种隐性的反抗日渐显露出来的呢？就是当他邂逅人生的灵魂伴侣迟阶之后。他第一次看到人还可以这样：作天作地、不通文墨、我行我素……更重要的是他跟自己同为名门之后，本应也被那些规矩标准所绑缚禁锢，可他却如此恣意妄为不受框束，他仿佛唤醒了小管心中那蠢蠢欲动的叛逆，所以他看到迟迟焚书炙鱼后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快意，放声一笑好像是在为对方拍案叫绝。其后一个重要节点便是小管被骗去花楼后失掉清名，在这之前他是比较在意别人看法的，不想别人觉得自己清高所以硬着头皮跟纨绔们去喝酒，但被人误解风流浪荡流连欢馆后他反而想通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世人这样的偏见根深蒂固难以消弭，无论你多行得端坐得正，只要有一点捕风捉影的流言就会立刻被抹黑并冠以子肖父的罪名，与其时刻注意不染纤尘，不如抛弃对清白无暇声名的执念，反而活得自在，像新结识的那位全不在乎的小友一样。放下对世俗眼光的介怀，是挣脱束缚、解放自我的第一步，接下来的拾剑学武、通迟“叛”肖都是他逐步自我觉醒和自主选择的体现。最后，与挚友至爱的被迫分离直接促使他转向抗争，他不服从命运安排的离别，不想被动接受强权的盖棺定论，红线要是断了就把它接上，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他决定改志入京，查清迟家冤情，找到迟阶下落，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主宰了自己的人生。
再之后他经历了一系列变乱、战争、斗法，与爱人重逢、再分离、又重逢，他以为自己已然摆脱了父辈曾加于他身的枷锁，以至于他能够很自然地说出那句“父是父，子是子”，可他没想到命运竟给他设下如此巨大的陷阱，他自小被教导着效仿与靠拢的父亲竟然是通贺叛变的大奸之徒，以为已经早逝的母亲原来一直活在贺地、还是导致国破家亡的见午之乱的幕后黑手，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接连打击使他迷失了方向，与爱人因为各种分歧误解和现实因素所造成的分道扬镳更令他心如死灰自厌自弃。在人生的至暗时刻，只有危机才能转圜这种死局，因为危机即是转机，小管被作为诱饵引迟迟前来，爱人不顾千难万险刀枪剑雨也要把他拉出深渊的举动让他从两人至死难渝的爱中获得了救赎和力量。更为关键的是，紧接着母亲为他作出的强买强卖式的牺牲把他推到了一个临界点上，他意识到自己从出生、成长再到今日的处境，一步步都像是被生拉硬拽着走向别人为自己铺排好的未来，小时候他没有选择权只能全盘接受，可现在他受够了被人摆布的宿命，有能力为自己决定一回，压抑了二十年的委屈、愤懑与不甘在此刻终于爆发出来，让他决定作出对命运的终极反抗，彻底把人生的控制权夺回自己手中。父亲是投敌卖国的大内奸，那他便做深入伪贺内部破坏堡垒的卧底内线；母亲是祸国殃民大事变的推手，那他就于暗处力挽狂澜帮正义之师还亿万炎民一片朗朗晴天；周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迟阶的命——那我必定要你周迨先死。管临无畏的抗争意志、主宰自己命运的自强精神再加上一点叛逆的性格特质，不仅让迟迟为他倾倒，也恰是管临作为本文主角最熠熠生辉、让读者为之心动的地方。攸莲临终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他做自己，她为他筹谋好一切却不知道儿子想做的“自己”原非如此，管临虽然没走她安排的那条路，但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自我，也算是完成了母亲的遗愿，攸莲应能瞑目了。
纵观小管从儿时至今的整部命运抗争史，可以明显看出迟迟对他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小管年幼时便遭遇了严重的身份认同危机，自己想做的人与别人要求他做的不同，从小长大的家里面也没有一人和自己同姓同宗，他完全得不到任何认同感和归属感。迟迟的出现仿佛让他看到了一个理想中的自己，他是那么欣赏他身上的桀骜不驯、无拘无束、敢作敢为、逍遥如风，因为那是他一直以来渴望成为却不能做到的样子。如果没有迟迟从天而降，他很难一步步冲破层层世俗羁縻，可能他会始终将自己叛逆自由的心藏在乖乖仔的外表之下，缺少一种挺身反抗的动力和蜕变前行的方向。两个人接触越多，双方就越容易被同化感染，自觉或不自觉地，小管也开始慢慢学着不去在意他人的看法，听从自己内心的指令，是迟迟让他解放了天性，向着理想化的自我靠近，这也是他之所以被迟迟强烈打动和深深吸引的原因所在。
值得强调的是，尽管迟迟在小管抗争命运和自我实现的过程中非常重要，可他亦只是起到一种催化剂的作用，真正决定性的力量还是来源于小管自身。就像主体心理学流派所主张的那样，虽然教育与环境对人的性格和心理的发展有着显著影响，但真正主导人格形成的一定是个人的主体能动性，是人本身决定了自己接受怎样的外界投射、变成怎样的人，所以管临并不是迟阶的翻版或模仿者，他可贵的自由自主和抗争性的品格是源于他自身的，不能被谁所强加，更不由谁所抹杀。
《月亮与六便士》里毛姆写到，“有的人似乎从出生便被抛到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命运将他们送到某种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渴望着一个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在出生地他们就是过客，不管是从小就熟悉的落满树叶的小巷，还是经常玩耍的拥挤街道，都只是过渡的地方。他们可能一辈子就这么生活在亲属之间，与他们互不相融，在熟悉的家乡中也孑然独处，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去努力寻找一个永恒真正的家园。”小管在一个不愁吃穿的优渥环境中长大，却与这里格格不入，在生理与安全需求之上更高层次的对爱与归属感的需求无法被满足（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因此他渴求心灵的归处。前期的因缘际会与后期的苦苦追寻让他历经艰辛终于找到了这份爱和归属感的所在，这是他得以达成最高等级的自尊与自我实现需求（即做自己命运的主人）的基础和前提条件，同时也是他抗争精神的归宿和落脚点。虽运有天定但命可由我，即便生无所依也终得心归吾乡，这也许就是这部小说对每一个追文至此的精神食客最温暖的鼓舞与慰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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