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妖传》林与珊

1、第一章

　　第一章

　　马蹄声由远及近。

　　这匹马看上去和其他马匹却有不同，蹄下钉有铁掌，马毛呈银灰色，被沿街两侧店铺里的灯光一照，甚是莹亮。背颈处的毛发里夹杂一撮艳丽的红色，与那红色的马瞳映衬，显出几分惊艳来。

　　铁掌踏出的声音轻重有别，似有规律可循，而从这些细微之处便可轻易辨别这马并非寻常可见，也并非银两可买，像是匹老矣的战马，随主人重归故里，做些轻简的活儿。

　　由战马拉着的车，门前有一层薄如轻纱的灰色门帘，质地柔软，触感不凡，一看就知是上好的丝绸做成。

　　对门帘都如此重视材质，想必车内坐着的，是个在生活中也会颇为注重品味的人。

　　透过门帘，隐约可见车内人的身影。粗看身形，魁梧高大，不过是被那一身青铜色盔甲衬的。

　　由于只能浅浅的看个轮廓，五官相貌一概不可知，但凭高束的发髻与端坐的身姿便可洞悉这人身份非庸。

　　而在昂贵的门帘左侧，挂着一块有些泛红的铜牌，牌上的字透露出逼人的力道，单是这一个“谈”字，就可使凡辈对车内之人肃穆起敬。

　　是了。这车里坐着的，正是刚刚凯旋而归的谈明谈将军。

　　谈将军在京城无论所到何处，身边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别说是近身服侍的家仆，就连随从侍卫也一并省了，总是特立独行。

　　依他言，是不给朝中奸臣小人落下可以添油加醋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的把柄，实际却是因为此行目的地中，那些达官贵人们都要“仰仗”几分的那个“人”。

　　马车在闹市中缓缓行进着，这马好似通人性般，前方若是发现来人，脚步便会轻慢延缓，先做礼貌性的避让，再继续前行，让沿街注视这马的行人都有些惊奇，联系起车内人的身份，再一看与众不同的毛色与稀贵的品种，莫名被他们增添了几分神性，隐隐多了一些敬畏。

　　临街有几名正在玩闹的小孩，对这异色的骏马产生了浓厚的玩性，跑近身伸手就要去抓，大人们见状赶忙上前阻止，生怕惊扰了车里的贵人。

　　“无妨。”马车中传来一抹富有磁性的声音，正襟危坐的身影突然换了一副悠闲做派，抬起一条腿抵在座椅边沿，左臂慵懒的搭在上面，仿佛刚才的威严其实是故作姿态，居然还懒散的打起了哈欠。

　　有名女子被这低沉的嗓音迷住，一时走了神，被压制在怀中调皮的孩子钻了空子，揪下几根银灰色的毛握在手里“嘿嘿”笑了两声，溜圆的眼睛瞪的又大又亮。

　　等这女子闻声回神低下头时，脸色顿时煞白，险些就要压下孩子瘦弱的肩膀，与她一同跪下身，恳请宽恕。

　　“都说了。”那人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无妨。”

　　“多谢谈将军，失礼了。”女子仍是虔诚叩首而后起身，拉着淘气的儿子回到自家铺子中，目送马车渐行远去。

　　出了城门，没几刻，马车便停下了。

　　被困意摧残的东倒西歪的谈将军先是在车内伸了个懒腰，依旧哈欠连天，抬手连拍了几下脸，才像是把精神气重新拍回了脸上，费劲睁着疲惫的眼皮，伸手撩开眼前的门帘。

　　虽说谈将军常年征战沙场，理应是被烈日灼食过的黝黑肤色，却比终日朝堂上唇枪舌战、过着舒坦日子的大臣们还要白嫩几分。

　　丝绸顺滑的触感落在手背，抬手往上一起，此人的相貌便露了出来。

　　眉宇虽凛，却也藏着几分柔，尤其那一双精致的桃花眼，映着眼前高耸石楼入口处的两团蓝色萤火，神秘诡谲。

　　高挺的鼻梁被银蓝色的火光打出一侧阴影，而那棕色瞳眸却仍在暗处熠熠发亮。双唇的厚度带着肉眼可见的质感，嘴角扬起笑意，盔甲发出金属撞击的沉重声响。

　　这栋石楼外观像一座没有飞檐的高塔，通体皆为青灰色石砖，每一层的石壁上嵌着两块印有复杂纹路的青铜色窗门，打开五层以上的窗户，盛京夜色一览无遗，视野所及，不胜繁华。

　　哪怕这繁华是被虚假的泡影修饰，却也叫人心驰神往。

　　石楼入口处挂有一块匾额，匾额上刻着三个鎏金大字，不知字体派别，却看得出是用锋利的剑尖雕刻，隐约透露出一股逼人的剑意。

　　云水楼。

　　正是出自谈将军之手。

　　谈明仅是挑眉瞄了一眼那字，嫌弃似的闭了下眼，伫立片刻，将懒洋洋侧挂在腰间佩剑的剑柄握进手心，抚摸着柄底上镶嵌的深蓝色琉璃。

　　他只身缓步进石门，左右身侧皆有石梯，不同的是一条通天，一条入地，左侧入口云雾缭绕，透过朦胧雾气看去，后面的石梯也都漫起白色气团，倒真给人一种行走在云端的奇妙感。

　　而右侧入口挂着一层水帘，清澈明视，隐约还能听见从下面顺着石壁传上来的甘甜人声。

　　谈将军用长簪束起的高发垂在身后，发丝盘束的一丝不苟，脸侧干干净净，脸部线条被昏暗的光线衬出一股子傲气。

　　他盯着眼前的石壁看了很久，无奈的叹了口气，嘴角微扬起的弧度不明意味，眼神却明亮的很。

　　“阿宛。”他道。

　　随着话音落下，发冠上的长簪仿佛被一股来路不明的外力吸引，倏地从发间抽出，掉转簪身，微微抖动几下，包裹着的那层暗金色金属外皮缓慢脱落，露出里面洁白无瑕的玉/体，猛然扎进谈明眼前的石墙中。

　　等待片刻，墙面上突然生出一条细缝，缝中夹着银色的光，由上而下将墙壁一分为二，好似藏有一扇隐蔽的门。

　　那光推动着石门向两侧打开，露出足够一人宽通过的空隙，谈明看不清光面背后的场景，却丝毫没有犹豫，快速步入其中。

　　一片漆黑。

　　唯有引路的白玉发簪和剑柄上嵌着的昂贵琉璃不断散着细弱的光芒。

　　“阿宛。”

　　谈将军深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被密闭空间萦绕出回声效果，唤出的人声越发空灵起来。

　　不多时，离他十米远的地方亮起了光，看这光影，像是一口通体盈透的冰棺，透明的冰壁显示此刻棺中并没有躺着的人。

　　谈明脚下紧跟着亮起了一条水路，水下畅游着金银双色的鱼儿，戏水露珠，游经各种蚌类珊瑚海藻中间，好一番曼妙的水中世界。

　　鱼儿流经之地视野逐渐清晰明朗，空间概貌一点点呈现在谈明眼前。

　　饶是他来过数次，却还是被一隅天地美的不由惊叹。

　　“回来了？”

　　细腻温软的人声传进谈明耳畔，弄得他心里一痒，目光朝声源望去，冰棺前出现了一团白雾。

　　声音从白雾中传来，尾音现出人影，那人身着银白色长袍，只一眼便可知是上等丝绸，领口袖口上纹有冰蓝色繁缛花纹，衣服的垂感极好，余出一部分垂在脚边，将他的双腿隐住。

　　那人身形颀长，缓步朝着谈明而来，光线一点点照亮他的脸。眉间印有三枚倒着的水滴，尖处相抵，形状宛如一株芙蓉莲花，蕴着温柔，他深深的看了谈明一眼，弯起的眼角仅一瞬便消失。

　　他知道谈明看见了，不再多费力掩饰自己不擅长的表情，收起笑意换上平淡无味的冷面，冰蓝色的瞳眸意蕴不明。

　　乌黑长发散在身侧，发梢落在腰间缠绕的蓝色条纹衣带处。

　　此人正是谈明口中的阿宛，白宛。

　　白宛细长的手指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微微抬手在空中轻描淡写的画了个圆，近身的蚌壳心甘情愿张开嘴，吐出一粒洁白无瑕的珍珠，顺着白宛食指牵引，指尖在空中一顿，珍珠悬在谈明脸前。

　　谈明不动，白宛皱眉。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的开口道：“张嘴。”

　　谈将军倒是毫不避讳的笑了起来：“还想多听你说说话。”

　　白宛没了声音，冷意散开，谈明见状耸耸肩，算是为自己算不上是冒犯的行为道了歉，乖巧张嘴，咽下珍珠，忽然觉得身体轻松不少，疲惫感倦怠感都被这甘甜的珠子吸收殆尽，像是长眠后自然醒来那般畅然舒适，如果此时他脱下盔甲，就会发现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伤口也随这种舒适感一并愈合。

　　谈明不再浪费时间，他还要进京面圣，天知道皇上口谕早在好几个时辰前已经挑衅似的砸进了他的书房，可他偏偏熬不住三个月的揪心之苦，被这心思摧残的神智游离，面圣的步伐犹如踩在了棉花上，一点踏实感都没有。

　　于是他调转车头，直奔云水楼而来。

　　他大步上前，甚至带起了一阵风，气流裹夹着谈明，将眼前的人紧紧拥进怀中。

　　白宛眯了下眼睛，胸口有规律的起伏着，心绪丝毫未乱，扬起的下巴抵住谈明肩上冰冷的盔甲，他慵懒的垂着双手，任由这人抱着，只是抱得太紧，身体被弯成一个不怎么舒服的弧度，致使他微微踮起脚尖。

　　“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谈明的声音发紧，束缚在白宛腰间的手臂也跟着收紧，就算隔着厚重的盔甲，白宛依然能感觉到他卓卓有力的心跳，这心跳带给他坚定的真实感，淡化了谈明口中“差点”发生的事。

　　“你又一次保护了我。”谈明侧过脸，把鼻尖埋进他长发中深吸一口气，淡淡的芙蓉莲香抹平他心中焦灼不安的情绪，心跳平缓下来，却依然有力。

　　“那个发簪救了我一命。”谈明松开白宛，深情的目光再次落在他白皙的脸上，高挺的鼻梁显得五官立体丰满，精致的蓝瞳看上去有些诱人。

　　“谈将军该走了。”白宛轻轻说道。

　　谈明点了点头，带着不舍，转身之前最后放肆的握了一下白宛的手，被将军手心炙热的温度瞬间包裹住的白宛，任由这抹热度顺着手臂蔓延，化开于心。

　　谈明从石壁中走出，再次回头看去，冰冷的墙面严丝合缝，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虚晃的梦。

　　唯有手上残留的温度让谈明深知这并不是幻觉。

　　天空丝丝沥沥下起了小雨。

　　水汽漫开在他周身，青铜色的盔甲短暂消失了金属锐利的光泽。

　　“他知道了。”谈明淡淡说着，失神笑了一下。

　　银灰色骏马拉着车安稳停立在他面前，谈明眼中的温柔消散，目光一凛，飞身上车，向着京城马不停蹄的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