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妖传》林与珊

2、第二章

　　大雨滂沱。

　　盛阳殿外，绿色琉璃瓦在暗幕下的阴雨中隐隐流光，雨水顺着两侧龙头飞檐落下，声势浩大。

　　殿门前手持拂尘的太监站的笔挺，眼神却已涣散，时不时就要抬手揉两下困乏的眼睛。

　　整座宫殿融入暗黑天幕中好似一头待捕的野兽，震慑的人不愿靠近。谈明一步是一步走在白石台阶上，太监的余光中多了一个人影，他打了个激灵眯起眼看向来者，赶忙弯腰行礼，将拂尘放置胸前，毕恭毕敬的用细嗓唤了一声“谈将军”。

　　谈明连一个目光都不肯赏给他，静立在门口待命。他微阖起眼，似乎在养神，可脸上的神情又像是在警惕着什么，一丝懈怠都没有。

　　“滚！”殿内响起一声怒吼。

　　这声音中气十足，底音浑厚，就连外面的雨势都跟着弱下几分。

　　不多时，从殿内跑出来一个瘦弱的身影，惊慌失措的扶正帽檐，踉跄着忘记脚下门槛，径直摔进雨里，随身携带的木箱滚向一旁，瓶瓶罐罐撒了满地，整个人扑倒在谈明身前。

　　他艰难的爬起身，在后腰上捶了两把，眼前视野里，青铜盔甲寒气渗人，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视线还未上移，便匆忙后退两步，抱拳弯腰，身体打起哆嗦，颤颤悠悠的说了句：“谈、谈将军。”

　　“苏太医。”谈明微微欠身回礼，话音刚落，殿内再次响起细嗓。

　　“传谈将军……”

　　“谈明！”浑厚的男音打断太监的传唤，口吻里带着些许迫不及待。

　　谈明应声入门，门口的小太监与他一并左转身，穿过三道木门，停在暗红色的床榻前，双膝跪地，叩首行礼。

　　“你就别跟朕玩儿这套虚的了。”齐武帝身着纹龙睡袍，不怎么在意的拢好衣襟，袒着胸撩帘下床。宫女将帘身束在床铺两侧，床内情形一目了然。

　　女人虚弱的侧着身子，留给床外之人一个枯瘦的背影，工整盘起的长发凌乱的垂在枕边，脖颈处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伤口，此时正泛着鲜红的血，腥味浓烈。

　　谈明看着眼前的景象，伫立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望向坐在木椅上身形臃肿的武帝：“皇上，西南战况……”

　　“朕是让你来说这些的？”武帝手肘撑桌，食指弯曲抵在太阳穴上，苦闷的摇了摇头：“每天在朝堂上听那帮碎嘴子说的够多了，你不在，说什么的都有，朕挑两句说给你听听？”

　　谈明拧眉，握住剑柄上的琉璃不语，旁边的太监不由得往他身后移动两步。谈将军但凡露出这种神色，只会让人觉出阵阵杀气，逼迫的人立刻退避周身。

　　“他们说。”武帝一条腿踩在椅子上，侧身歪靠着椅背，抬起右手细细观察无名指上的碧玉戒指，深绿色的玉器里一团白雾游蹿，光线轻拂，宛似猫眼。

　　武帝清了清嗓子：“你在西南一带称了帝？”

　　谈将军面无表情，半晌，淡淡一笑。

　　旁边的小太监躲的更远了。

　　“皇上今天召微臣前来，有何要事？”谈明说罢，目光投向床榻，骨瘦如柴的女人翻了个身，露出凹陷的眼窝，皮肤枯黄褶皱，像被人吸走浑身血气，下一秒就要归西。

　　武帝食指敲桌，等了谈明一会儿，没等来意料之中的辩解，却听他调转话头，避开了自己的问话。

　　有趣的是武帝丝毫不在意谈明的反应，本来深夜宣见他来就不为此事，旨在医治那名陌生女人。

　　“方大人的幺女，刚封了淑妃。”武帝抬眼先是看了看谈明，才把目光落回淑妃身上，眼里多是心疼，也夹带着些许不甘：“朕很喜欢她，从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可她偏偏对朕……”

　　谈明懒得听武帝的情/事，闭眼凝神，拇指揉搓剑柄琉璃，后面的话音轻如蚊蝇，不进耳也不走心。

　　但他最后一句话还是让谈明呼吸一顿。

　　“朕想见见那位白先生。”

　　睁眼时，武帝已经坐回床榻，用手背轻触淑妃惨白的面容，满脸失落：“朝中大臣都说白先生妙手回春，医术高明，能维持容颜不老，更能起死回生。”

　　“淑妃就快不行了，朕要见白先生。”武帝说完，失神捂住淑妃的伤口，鲜血流经碧玉戒指，玉石突然亮了起来。武帝适时深吸一口气，享受似的又将气均匀吐出，眼神浑浊，可容貌却焕发几新。

　　“去请白先生！”武帝的声音压了过来，少了刚才谦和的口吻，语气突然锋利，不再是与谈明委婉商议，直接对着太监失态怒吼。

　　“皇、皇上。”太监哆嗦着身子跪在地上：“云水楼谁也进不去，只、只有谈将军可以。”

　　“谈明！”武帝晃身站在谈明面前，伸手指着他失心疯似的道：“你敢不听朕的，朕就把你的老师拖出去斩首示众！”

　　谈明怒意上头，收紧握住剑柄的手，他深知武帝寻来白宛的用意，可他护不住白宛，更无法手刃眼前这人，在武帝手里，有一张可以牵制住他的底牌，便是从小育他做人，授他武功，亲如父子的老师，岩离。

　　岩离失踪后，谈明意识到这是武帝牵制他的手段，因此处处受制于现世，功名不要，俸禄不取，卸甲不得，在猜忌与排挤中夹缝求生，明着是为大齐，暗地里确是在找寻岩离。

　　奈何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也寻不见岩离一丝痕迹。

　　谈明转身迈出殿门，含住手指一声响亮的哨音吹出，银色骏马飞驰而来，红瞳看向石阶上威严肃立的人，即刻调转马车，朝来路奔去。

　　盛阳殿里灯火明媚，三道木门大开，每一扇后面都站着一双宫女。刚点燃的香薰化开在屋内，武帝养精蓄气，坐在床榻上握着淑妃的手，太监们不敢出声，躲在暗处巴不得自己是个透明人。

　　雨势减小时，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飞驰的铁掌倏地停立在谈明面前。

　　门帘撩开，身着白色长袍的人缓步下车，周身扬起微弱气流，雨水不可近身，神情藏在衣袍中看不分明。

　　过了一会儿，他才仰头看向谈明，修长的手指在他眼前一扫，盔甲上的水印再也无处可寻，湿漉漉的头发根缕清晰，随风扬起。

　　“阿宛，一切小心。”谈明拽住他的手腕，有些不情愿放他离开。

　　白宛沉默，再抬头时，眉心间的水滴图案越来越淡，单薄的嘴唇没什么血色，嘴角却带着一抹笑意。

　　这笑容好看极了，谈明看得越发深情，无意识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别担心。”他道。

　　谈明这才慢慢松开手，随他一同步上石阶，停在殿门前还未让太监禀报，武帝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

　　“白先生！快进来！”

　　白宛伸手抬起低垂的衣襟，迈过门槛，进到殿内。谈城始终双眼紧盯白宛的动作，衣襟上移时露出他纤细的脚脖，脚踝处的皮肤里嵌有几片透明的鳞片，从某个角度看过去闪烁着银白色的光。

　　房间的气味让白宛紧绷的心松懈下来，他闻出是上等的檀香，心情舒朗不少。走到武帝面前时微微欠身算是行礼，武帝却根本不把礼数当回事，一把拽过白宛的胳膊，将他拉至床边。

　　白宛的衣袍被他扯出了痕迹，衣帽顺着墨黑长发落下，肌肤白的几近透明，被昏暗的光线掩出一丝神秘。

　　武帝转头看向他，想要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半天都没能松开手。白宛却不在意，与武帝对视良久，莞尔一笑：“皇上，我来看看淑妃。”

　　“哦对对。”武帝回神，赶忙让开位置，留给白宛方便施展医术的空间。

　　白宛上前一步，坐在床榻边沿检查起淑妃的伤势，他先是左右查看脖颈处的重伤，再把脉观眼，陷入沉思。半盏茶时间过去，他松开紧蹙的眉头，起身看向武帝。

　　“恳请皇上容我将淑妃带回云水楼，三日后便可痊愈。”

　　“准了。”武帝火速答应，一听“痊愈”二字立刻喜笑颜开，又道：“白先生当真能起死回生？”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纲，不可为。淑妃尚有一口气在，才有回转的余地。”白宛淡淡道：“皇上日理万机，草民不多打扰。”说罢，便要伸手去抱床上气若游丝的女人。

　　“我来吧。”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白宛立即收回手，向旁边迈了一步，谈明弯腰轻松将淑妃抱起，朝武帝行礼后，退出殿内。

　　武帝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执意离开的白宛泼了一盆凉水，木讷的看着二人离开。已至深夜，困意席卷眉眼，大腹便便的皇帝终于躺回床上，很快呼吸均匀，鼾声微鸣。

　　殿门在白宛身后缓缓闭合，天幕放晴，一轮皎洁明月当空，月光洒满整座皇宫，照的谈明身上的青铜盔甲泛起幽绿色的光。

　　白宛坐进马车里，和谈明对视一眼，将一颗珍珠塞入淑妃口中。

　　银马放缓步子，马车匀速行驶，途经宫门前的空地时，白宛动了动耳朵，微微偏头感受着周遭气流的律动，忽然凛眉，蹿出车外，踩上马背双脚轻盈一跃，腾空而起，转身时衣摆随着他的身体一并旋转，像散漫在水中舞动着的白色绸缎。

　　白宛快速伸手，切断袭来的剑意，悬空俯瞰，这才发现宫门城上站立的人。

　　“姜曜。”他道，随着声音消散，白宛轻落在走下马车的谈明身前，将他牢牢护紧在身后。

　　“稀客啊。”姜曜手持长剑，背手林立在风中，以圆月为背景，逆光现出一道黑影：“把你引出来可真废工夫。”

　　“淑妃的伤是你弄的？”谈明警惕道。

　　“是我又如何？”姜曜狂傲的笑着，回完谈明却是对白宛又说：“你既出来，就别想再回去。”

　　那人从城上一跃而下，拎剑朝他们所在方向奔来。白宛轻推谈明，让他靠近马车，随时可以逃命。不等谈明做出反应，他已只身迎战。

　　冰冷的铁剑似与白宛衣袍相斥，触到时便顺着丝绸滑到一旁，始终近不了白宛的身体。姜曜连出几招均不得法，情急中扬手一挥，袖口内飞出几枚银针，仔细看去，银针尖部沁着红色液体，划破的空气带起一丝腥味。

　　白宛右手凌空一扯，谈明发髻上的玉簪立刻产生共鸣，向他飞来时已为他挡下所有暗器。白宛抓住簪身，掌心朝上打开，玉簪再次凌空飞起，护在他身前露出层层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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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