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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洲游 之一 夜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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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洲游
之一 夜花
我在这里行走。我的手指轻轻划过夜空中璀璨的星斗。我闭上眼睛,微风如清凉的丝绸覆盖我的面颊。我知道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杀戮即将开始。我把帽檐轻轻压低,并不希望哪个失败的家伙将我当作了人类。我此时行走的街道灯火通明,如果你有一双好奇的眼睛,最好挖出它们来,因为你绝对无法尽览一切美景。我低声微笑。又一个馨香馥郁的春夜,月光明媚,几乎让我飘然。我高高兴兴地坐到街边,没有人停下来看我一眼,这让我极其满足。
只要没有什么来打扰我此时的快乐。我相信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夜晚。
忽然有一只手落在我的肩上,我那光泽如玉的棕色长发一径散披在那里,我微微蹙起眉。我厌恶身外之物碰触我的头发,何况不怀好意。我没有动,等待对方下一步做些什么。我纤细的手指只是轻轻并拢,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一击可以教他的头骨霎时碎裂,血浆和脑汁绽放,如一池洁白可人的珍珠露衬出波光中浮荡的殷红蔷薇蕊瓣。我喜欢这种美感。憔悴而癫狂,充满了刹那的丰盛和绝望。虽然这里是典雅堂皇的西区,我也并不介意一起耸人听闻的案件选择此处作为现场。归根结蒂,那并不违反我的审美原则。纵然身为侯爵世家的嫡系后裔,亦是如此。
我慢慢抬起脸,街头的霓虹映上我的面孔。华光并曙。一点点的温度。我甚至听得见光线自我面颊上款款流离的破碎声响。我听见身后的那个家伙惊呼了一声,我的上帝。而后是匆促奔逃的脚步声。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我轻轻微笑,倒数五秒。起身。抬头。眼光的弧度恰好对准他逃离的方向。我摇头,对自己无可奈何。
来吧。薇葛。否则今夜你何等无聊。你已无药可救。亲爱的。
我慢慢摘下丝绒帽子,抚了抚长发然后重新戴好,以一个轻快的手势。笔直的长发,淡漠的青棕色,在月光下常常泛起一层烟云般飘摇的银灰。简直近乎古怪的笔直和柔顺,迥异土生英国人的发质。那是自然。我有多于二分之一的血统来自那个辽阔,幽远而神秘的东方古国。我有权保持这样一种诡异的美,否则我漫长生命中的快乐或许会大打折扣。我不知道。但不知何时我开始感谢我的祖先,给了我这样一种无法选择又无法挣脱的枷锁。
我的名字是薇葛蕤。Vagary·Soar。
薇葛蕤·萧。很久之前有人给了我一个过分甜蜜娇媚的昵称:薇葛。然而能够叫出它的人已寥寥无几。
仍然在很久很久之前,似乎有谁叫过我,薇。
然而那已是太古老的事了,古老到,我已经没有空暇再去回味。回味这一个字的九转回肠,回味它的铭心刻骨,直到最后的血色淋漓。
我就是薇葛蕤。伦敦的薇葛蕤。游走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女子。
我的脚步轻盈如蒲公英的洁白绒毛飞越茫茫草原。我的长发在月光下舒展成一幅华美的丝缎。我从不轻视自己的能力。没有它我一无所有。我深知这一点。宽大的黑色风衣被呼啸而过的疾风鼓起,我的心在重重丝绸羽纱包裹下轻快而镇定地跳动。这是飞行。当你的足尖远离大地,一切的世俗规矩也都随之虚无。茫茫天地,你可以到达的旷野就是你的心。我享受这种感觉,近乎迷恋和麻醉。
我看到了我要的东西。我轻轻停下脚步,脚踝牵绊着最后一缕风声,我悄然踏上他面前的房顶。这是中等公寓的楼顶,月华朦胧,脚下路灯的光色幽暗,切合所有我喜欢的因果。我看着那个冒犯了我的家伙,想象他的反应会是如何。
那是个并不算太年轻的家伙。作为我的同类约莫是60—80岁左右的年龄,男性,比我高出很多,欧裔。我懒得再看下去。对方刚刚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看到他的蓝眼睁大,瞳仁里泛出苍白。那是恐惧。当传说中不可知不可信的神秘角色骤然同你针锋相对,除了恐惧你还剩下什么?你回答我。
他站直身子,看着我。看着面前这个身高不足他下颚的混血女孩。从我那一头水波般徐徐荡漾的长发他早已认出我。他的眼中弥漫绝望。是的。因为末日已来临。
我缓缓地脱下外套,黑色风衣如堕天使彷徨的羽翼瘫落在脚下。我让他看清楚我一身似雪的白衣。我的嘴唇纤薄,唇角微挑,带着惯常的清雅弧度。我对着他毫不留情地微笑。
是你。他呻吟着。嘴唇没有半点动作而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仿佛瞬间失去全部勇气,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有某种气味自他崭新的缎里外套下整洁冰冷的身体深处蔓延出来。那是足以支撑一个不死幽灵全部勇气和意志的魔力。是从他化身作我们当中的一员开始就跟随着他,并将随他的经历和生命一同增长的蕴藉。而我要夺取它。这个家伙要为他今夜的鲁莽付出代价。那些他无法想象无法拒绝的代价。
因为他触犯的是我。薇葛蕤。独一无二的薇葛。
我轻轻呼唤自己的名字。薇。薇。亲爱的薇。我轻轻微笑起来。
是你。你这个邪恶的娃娃。你这腕戴玉镯的妖精。疯子。异端。你这叛教者。他癫狂地呼喊着。我知道他已经疯狂。否则没有谁敢这样对我说话。我轻盈地走向他。他跌倒在地,盲目后退,用他非自然的膝盖和手脚匍匐着移动着躲避着。我的脚步让他无处可逃。
我的白衣不爱沾染血迹。我摘下乳白的丝质手套,伸出自己纤细苍白的手,碧绿的翡翠在我腕上辗转闪烁。透明的玉镯,和我的手腕一样纤细契合。那一丝血痕般缓缓伸延到玉色深处的深绿,那宛如某个人眼眸的色彩。我心醉神迷。我五体投地。
他尖叫着转身逃跑。我平身飞起,像一道烟雾掠过他的头顶。我的手指有力地嵌入他的颅骨,深入,再深入。柔软的指尖敏感如第二双眼睛,蛇的眼睛,苍白如宝玉的指甲触及他温热的脑髓,像抚摸一只光滑晶莹的蚌壳。我抽出手指,身子轻缓而敏捷地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飘飘地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我看着他疯狂的旋转,一边发出盲目而哀痛的吼叫。他的头颅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只廉价的蜂巢,喷涌着红白交替的粘稠液体。我忽然有一点厌烦,别过头微微合了合眼,然后果断地抽出了袖中的霞月刃。
刀锋弯如下弦之月。
这还是我周岁时得到的礼物。我的记忆如此清晰。抓周游戏上白衣绣袄的婴孩,头顶梳七根发辫,红丝为束,南海明珠坠角。我颈间的黄金锁片如此沉重,几乎惹得我放声大哭。腕上戴芙蓉链,悬着寄名符。我一身花团锦簇,看呆了那些金发碧眼的绅士淑女,他们啧啧称羡。对这来自遥远东方的奇异习俗,华美装束五体投地。深深迷恋。我还记得那些热切的目光,那些含义不明的注视,纷纷投向径自津津有味地咂着手指,坐在母亲怀中的我。
那一次,我义无反顾。有生以来头一个绝然罔顾的抉择。面对那许多琳琅满目,我细嫩圆润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霞月刃的刀鞘。义无反顾。
全场哗然。我的乳母匆促上前抱起我扳开我细小的手指。窃窃私语如七月骤雨。杀伐之气甚重。有人下这样的判语。周岁之女,如此亲近大凶之器,何其不祥。乳母的脸色惨白如纸,强把我再次推回那琳琅满桌的珠玉玩器之中。她颤抖的手犹豫而又叵测地抓起霞月刃,想偷偷将它藏起。
放下。祖父的威严语声幽幽地传来。你怎敢擅动。
让这孩子再来一次。若是天命不可更改,就让我萧家生长这一个杀伐女子。又能如何。
再来一次,仍是如此。祖父泠泠的目光自上而下投视下来,而我的笑容如花,灼灼其华。
他苍老的手指缓缓握住寒冷的刀柄,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拔它出匣,而是一如旁人所预料的,将这柄祖传十数代的名刀放在我稚嫩的怀中。
我的笑容,在那一刻,灼灼其华。
命该如此。霞月。十世名刃。刀锋惯隐于袖中。这是暗算与刺杀的名品。绝代刺客的恩物。我注定生于它,亡于它。
霞月。我下弦的命运。
霞月的光彩如冰。坦然地荡起。夜空中仿佛是飞鸟绽放一声憔悴的振翎。我右手的食指轻轻按着刀锋末端的正中,鲜血悄然温暖了幽寒似水的刀刃,苍白的刃锋在温暖血液的滋润下顿时转为淡淡的绯红,宛如少女欲滴的娇艳容靥。如霞伴月,映血得生。这古怪而绝美的刀啊。它快乐起来,泛出一声龙吟,依旧的桀骜不驯。我的手腕敏捷地旋转,一击厉如电光劈空而下。
我割下了他的头,用他新定做的外套包裹好,投入路边自动焚化的垃圾分类处理器。我满足地回过身仰望片刻之前我飘然而下的楼顶。那里此时正躺卧着一具无头的尸体。不过没有关系,日出的第一缕光线投射之时,一切都会完美地灰飞烟灭。这就是杀死吸血鬼的好处,完全省去处理尸体的麻烦。
我脚步轻盈,目光洁净,面容无瑕。我走在街头,在凌晨到来之前,我还有时间到熟识的Happy Cafe坐一坐,假装喝下一杯温暖的Espresso。然后对每一个我所熟悉的人微笑,然后离开。所有人都熟悉我,这个神秘而动人的白衣少女。亚欧混血的独特容颜,出奇苍白的肌肤,异常明亮的眼睛,瞳孔深处同时泛着蓝宝与墨晶的幽光。我的眼神是深埋在大西洋底一万呎的亚特兰蒂斯,优雅,悲凉而神秘。那是他们给我的评价。
我是谁。我是谁。我轻轻微笑。我混迹人群。我避世而又嚣张。我多情而又嗜血。我是谁。我刚刚残杀了我的同类。我把一个稚嫩的吸血鬼送上西天。只因为他触碰了我的头发。我美丽的长发。我是薇葛。我是薇。独一无二百无禁忌的薇。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叫过我另一个名字。那个名字。遗忘于灵魂彼岸的花朵。踌躇着探向我的手指。我记得它,它记得我。我们互相铭记,互相凌虐,互相遗忘。
那个声音轻轻呼唤着我。无法遗忘。我的名字。我永远的名字。我的记忆和我的昨日。
昨是今非。
萧晴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