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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之二 伶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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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伶音
我慢慢地走回去。我的脚步满足而又轻盈。春风吹动柳轻侯。我微笑着,一直保持这种动人的神情。天色晴冥。远处的高楼掩映一丝丝淡漠的光线,雾霭朦胧。我在空荡荡的街头行走。这是凌晨的伦敦。声光魅影之外的清凉时刻。这一刻的美好是神明的礼物。
我伸出双手,长发在风中轻轻扬起。我在四顾无人的街道上旋转。这是我的城池。无论我做些什么都没有人妨碍。这里是萧家的产业。这一片高楼和美丽建筑。它们属于这样一个古老而诡秘的家族。我翩翩地行走,日光在我身后一点点蒸腾而起。我喜欢这种感觉,明明知道下一秒即将面临永久的消逝,仍然可以微笑着对所有人轻声说出再见。是我中意的坦然态度。我有恃无恐。我悠然自得。在朝阳缓缓升起的前一步,我柔韧修长的手指早已攀上了意料之中的那扇窗子。
我拂开长及地的厚重黑色锦缎窗帘,走进房间。我太熟悉这样的会见,故此可以如此坦然,甚至从窗口飞身而下的姿势可以优雅如淑女提起丝绒裙摆,款款地走进女王陛下的宫廷。归根结蒂,我一贯如此。
有一点出乎意料的是,他站在那里等待着我。这个孩子穿戴齐整,我几乎又要微笑出来。究竟他是一夜未眠还是起床太早,我没办法分辨。他就是站在那里等待着我,神情冷酷,微薄的嘴唇紧抿,看上去似乎很不开心。我着迷地看着他身上的青色西装和雪白衬衫,领带的花纹动荡如斑斓漩涡。我微微眯起眼睛,心醉神迷地盯着他。我知道他很快就会不自在起来。这个孩子还没有冷静到我所期待的程度。
果然,面对我的注视,他先是微微侧开头,继而仿佛要把自己从我的视线中彻底掩埋一般,他快步走到我身边,扬起头,神情不悦地盯着我的脸,却始终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好了。不要再逗弄这个孩子了。我叹了口气,问他,“何时大驾光临的,怡伶?”
他的脸微微红了红。这个害羞的孩子。每一次我直呼他的名字总会得来这样的回应。有什么办法,因为对方是我。这个教他无法面对的我。他终于鼓起勇气,坦然地质问我,“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轻轻挑起一道眉,眉尖那颗殷红的胭脂痣随之微微浮动。我知道自己的每一分神情,每一种姿势,以及它们所带来的无限后果。我知道。因此我情愿承担。就像我如此明了自己左眉尖上生着的那颗痣,细小而鲜艳,是无比甜美的朱红色,色如朱砂。那是自我出生时便附着的标记,注定了我生而为萧晴溦的暧昧命运。而我面前的这个孩子,他居然如此质问我。我几乎要大笑出来。我的手指丝毫不受控制地抬起,在他能够发觉或拒绝之前,我已经轻轻地抚摸了他温暖的脸孔,那皮肤光滑细嫩如甜蜜的蔷薇花瓣,满溢着年轻男孩丰盛馥郁的生机,淡淡地诱惑着我。我触及他的脸颊,精美的颧骨,线条流畅而唯美,一如我们萧家人的风格,精致而优雅。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子有充分的借口使我心醉神迷。但事实上被惊人的眷恋和不甘不舍的恐惧折磨得矛盾不堪又难舍难分的倒是他呢,萧怡伶,我的怡伶。在我的家族中唯一保有了我的秘密的美少年,我的后裔和徒弟。我忠实的宝贝护卫,为我考量得无微不至。有时我甚至感觉他就是我的情人,至少前世有此可能。前世的情人。来生的管家。想到这里,我几乎要在我华丽的棺材里,在每一个破碎不经的梦想醒来之前,为这种滑稽而荒唐的想象捧腹大笑。
我说,“怡伶,你几时学会如此对我讲话。”我板起脸,变脸如翻书。他顿时变色,迅速后退一步。我悄悄地叹息。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怕我的。传闻是一回事。亲眼目睹一个吸血鬼的一言一行是另一回事。我可以轻易得知他心头的一思一动。窥心的魔力令我丝毫不必费力就可了解他心中的一切念头。但我还是宁愿与他一字一句地交谈,同他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甚至可以同他狠狠地吵上一架。人生当有此乐趣。
我说,“怡伶,我累了。”他看着我,微微抿起嘴唇,但一言不发,只是回过身走向那张威尔士风格四柱床,轻轻拉动床帷上垂下的一根丝绳,精致的木质滑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自重重洁白丝绸堆覆的床板下滑出了巨大的抽屉,里面静静地安放着我那嵌有黑曜石的美丽棺材,黑漆洒银,雕着数不尽的蔷薇花朵,不死的花园,没有天然的芳香或者生命的汁液,却可以永远地美丽下去。一如我。他为我打开棺盖,里面铺设的洁白锦缎柔软光亮如初,我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忍不住笑,“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他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经不起这样的玩笑,或者是经不起这样的我对他开这种玩笑。有很多时候他会对我说,我常忘记你并非活人,薇葛,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想你本不该如此。
我轻轻躺进棺材,望着他木无表情地合上棺盖,黑暗缓缓地泼洒下来。突然他一手托起那沉重的盖子,一手伸进来揽住我的头,在我的嘴唇上轻轻一吻。我直视他明亮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我,然后用手指缓缓梳理过我闪光的长发,轻轻滑落。然后他关上了棺盖。我听见轻微的摩擦声,那是凡人根本无法察觉的响动,我知道那是机关被合起时发出的点滴回音。我知道此时自己绝对安全。我在他睡房的床下,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安稳角落,我诡秘的藏身地。
我静静地合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我的眼睛可以轻易分辨出棺盖内侧的雕花和嵌饰,辗转的花纹,纹理深处涂有精心兑取的龙涎香,混合着东方花木的淡淡芬芳,那是数百公斤的花朵被活活捣碎而后揉烂,压榨,萃取,之后才可以得到的些许绝世香精,被那个人轻柔而毫不顾惜地涂抹在如今这具属于我的银漆棺材上。这么久了,那诡秘的芳香始终不曾湮灭。这么久了,所有的一切都已昨是今非。不曾更改的似乎只有我,和我如今栖身的这具棺材。三百年前的礼物。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那个人。曾经被我那样一次又一次地诅咒过,怨恨过,爱慕过,悔恨过,忏悔过,遗忘过的人,他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除了我的生命之外的第一件礼物。我曾经对着它惊声尖叫,然后心碎魂裂地失声痛哭。但三百年后,谁又能知道,三百年后的今天我是如何地依恋它,这不曾同时光一起磨灭的礼物。我那亲爱的魔鬼郎君的礼物。
我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嘴唇。怡伶给了我一个吻。勉强说来算是一个吻吧。他的嘴唇那样柔软而芬芳,这也许是他身为男孩子的第一个吻,匆促而慌乱地落在我冰冷的唇上。我无声地微笑起来。这个傻孩子。难道他要迷恋上我。注定的寥落。我是一场他无法承担的寥落。这一切,他早就知道。这个在他眼前轻盈走动,容颜华艳如蔷薇的少女,她根本早已不是活人。我十九岁的容颜永远不会改变。我青春年少的身体永远不再生长。我不食人间烟火,夜夜以鲜血滋养自己的不老不死,永生不灭。这一切,他早就知道。他所不知道的是我的往事,我的过去,那些在萧氏族史中永远不能明言的记载,我的记忆,专属于我的刻骨华年。在我仍然身为萧家那个名唤晴溦的女子的时候。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一次。我的过去。我似乎早已没有重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