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离开 ...
-
高二那年冬天,浮云落刚满十七岁。
远在外地打工的浮桥时隔多年终于往家里回了通电话。
当浮家挂断浮桥电话那刻,整个家庭陷入狂欢。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个被家里给予厚望多年却一直失联的大儿子,竟然在外面发大财了。
浮云落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发现老头的公寓不再遍布各式乐器,而是被人打扫得很干净。
他压着心底的疑惑,在自己房间找到了徐盼山。在他的角度,他只能看见徐盼山拖着矮小的身体将浮云落的衣服从衣柜拿出,又亲手一点点装进行李箱。
“你这是干什么?”浮云落把自己的书包卸下随手搭着木椅,他有上前接过徐盼山手中的衣服,想要将它们都拿出来。
徐盼山的手静静地搭在那层布料上,他没有阻止浮云落的动作,也没有开口说话。
他的动作让浮云落心中的疑惑像火苗滋滋生长,随带着的还有点点愤怒:“我什么都没干,你就要把我赶走了?”
“是你自己要走了。”徐盼山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又把浮云落手里的衣服夺回来:“你爸明天要来接你回家。”
浮云落感觉自己幻听了,他的手盖上自己的额头,发现体温正常后又想将手盖在徐盼山头上。
还没碰到呢,就被徐盼山一把扒拉下来,浮云落没生气,笑嘻嘻地问:“您生病了吧,怎么说出的话这么无理头呢。”
“真的。”徐盼山收回嫌弃的目光,很想纠正浮云落的站姿。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他这种没骨头似全歪在别人身上的像什么样子。
徐盼山可不想浮云落到了大城市,被人指着鼻子骂没家教。一想到这幅场景,徐盼山老脸都要丢光了。
可想开口,又发现他已经没有理由在管着浮云落了。
他的欲言又止被浮云落看在眼底,浮云落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僵硬,他忍不住试探性问:“真的?你没骗我?”
“你爸在外面发家致富了,要接你去大城市生活……”
徐盼山话还没说完,浮云落已经高兴地像抱抱熊挂在老头的背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徐盼山差点要跌倒。
老头骂骂咧咧往浮云落脑门甩了一掌,浮云落按着脑门,疼痛不断袭来,他还是忍不住笑:“老头啊老头,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
“你说,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浮云落深夜在躲在被子里辗转反侧,干脆拿起手机给李劲松打了个电话。
李劲松被他吵醒,没好气地说:“你是傻逼吧,你爸我怎么知道。”
“我明天可要去大城市生活了。”
“去哪呢?”李劲松觉得浮云落可能在做梦,没把他的话当真,只是无聊地附和。
窗外的月亮从天边攀上,照着县城的山山水水,流浪的野狗在深夜发出阵阵呜咽。
“南川。”
“南川?那刻是个好地方,我都没敢梦到那地方,怎么你一做梦就梦到了。”
“那个地方真有别人说的那么好吗?”
浮云落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听到这个地名是开心的。
他会记起很多年前的那个男孩,在记忆里最后一次见面,男孩说他自己要回南川去了。
“具体的我也答不上来,可能,自由吧。”李劲松听着浮云落的问题,冥思苦想的回答。
又是这个词,自由。
“我听说那里有好多好多的乐队和歌手,他们会在酒馆里演出。在那种霓虹灯光下,唱着最热烈的歌,跳着最劲爆的舞……”
浮云落听李劲松的话,不断幻想着那时的场景。
五光十色的霓虹酒馆,无论是抒情小调还是朋克摇滚,都能让人不自觉律动。灯光会照着各色男男女女,如同空底了的啤酒瓶,散发红红绿绿的光斑。
如果到那时浮云落能找到记忆里的男孩,他们没准能在那曼妙的夜晚共舞。他会给男孩分享许多事。
比如他的妈妈去世了,因为抑郁症自杀的,她生前常说自己不自由。他的母亲做梦都想离开父亲的家乡。
比如九岁的他遇到了老头,老头教给他音乐并且带他离开了父亲的家乡。
他的父亲在外面打工,十几年没回过家。在今天突然打电话说要带他走,带他去你的故乡。
“我会找到他的。”浮云落看着高挂的月亮,那么明,又那么亮,像小男孩的眼睛。
李劲松被浮云落这句话整得稀里糊涂:“找谁啊。”
浮云落没说话,等李劲松反应过来,低声暗骂了句。
“合着你搁这做春梦呢。”
第二天醒来,老头告诉他,浮桥临时有事耽搁了,得让浮云落自己坐火车到南川,昨晚已经给他买好票了。
徐盼山在他泛黄的记事溥上写下几串号码,粗糙的手将那几串号码撕下。他没有撕一整张纸,而是将其折成很整齐的小方块,放下浮云落的手心。
密麻的数字歪歪斜斜摆在纸条,墨水往周围晕染,让浮云落有些看不清他写的那什么。
他询问徐盼山这上面写着什么,老头接过纸条,发现自己也看不清。
徐盼山从胸口的布袋掏出把老花镜,他开始一本正经的报电话号码。
他总共写了四串数字,一串是浮桥的,一串是司机,浮云落疑惑地问后面两串是什么。
“那一串当然是我的。”徐盼山义正言辞地说。
“我记得我手机里不是有你电话号码吗?”
“我怕你忘记。”
“现在这种科技都很智能的,放在手机里才不会丢。”
浮云落指着最后的三个数字疑惑地问:“那这个是什么?”
“110,遇到危险记得打这个电话。”
“……”
浮云落有些无语了,老头不会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吧。
他提着行李箱,在街边随手招了辆出租车,坐上车时发现老头也坐了上来。
“我就送送你。”徐盼山没把他的老花镜手收起来,跟浮云落一起坐在后排。
他们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直到后半程,浮云落才估摸出徐盼山不会舍不得他吧。
察觉到老头情绪,浮云落还有些洋洋得意,叫他平时要做个古怪刻板的小老头。
马上要分离了,明明很舍不得,却还是得在心里憋着。
在浮云落的记忆里,火车站总是有它独特的味道。
过往的男人女人身上裹着大袄,孩子们在他们的怀里睡去。冰冷的坐椅和厚重的行李压得他们喘不上气。
因为他们不识字,所以只能焦急地看着大屏上的字幕滚动变化,耳朵紧张地听着火车的广播,生怕错过了火车。
徐盼山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火车票平摊在他手心。
他不敢给浮云落,因为怕他弄掉。但这一张纸片他也不敢用力捏紧,怕揉皱。又不敢松懈力气,怕它从手心滑落。
终于等到浮云落的火车报号,他才能松下一口气。看着浮云落远去的背影,徐盼山又喊了一声。
浮云落听着他在背后的呼喊,逆着人流回头看。他看见徐盼山朝他气喘吁吁地跑来,手指颤抖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
绿的,紫的,蓝的,红的。老头想再清点一下,看着周围的人流,心里莫名又生出焦急,不由分说全塞给浮云落。
直到这时,浮云落看着他稀疏的白发,他的背不在向从前那般挺直,开始佝偻下来。
浮云落突然意识到老头变老了。
他将钱推回去,用力地抱住这位把他抚养长大的老人说:“老头,就算我去到我爸身边,我也会每个星期来回来你的。”
“就算我要上学,我也请假回来看你……”
徐盼山推开他,皱眉地说:“你快走吧,再说下去火车都开了。”
浮云落顺着人流往前走,没走几步又回头用手向他告别。
徐盼山看着那只在人潮中固执伸长的手,低声骂了句什么,直到浮云落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那时的浮云落才十七岁,正是畅想远方的年纪,他来到陌生的车厢,坐在绿皮火车的窗边,很快将离别的悲伤抛之脑后。
火车在轨道上发出咕噜的声音,浮云落靠在椅子上,忽略了人来人往的叫卖声和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兜里李劲松在疯狂轰炸着他。
[大哥,你人呢??]
浮云落故作高深地回复他[都说我要去大城市生活了]
[???]
[不是,你来真的?]
没关心李劲松的轰炸,他合上手机,将目光移向布满雾气的车窗。
透过雾气,浮云落依稀能看见外头的荒草,一座连着一座绵延的山峰。南方的冬天没有雪,地上却有厚厚的冰霜。
远远看上去,好像雪花落在这些荒草丛中。浮云落在雾气开始乱涂乱画,他技术不太好,只能能画出一朵白云,一个太阳,一个小人。
他还挑战自我,画出一个音符和一坨粑粑。
最后这些都被浮云落拿手擦去,在小块还没有被他擦掉的地方,落下了两个字。
自由。
他再抬头,冬日的暖阳穿过云层,照耀着地上那层霜。
浮云落觉得,17岁的整个天空都在朝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