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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复生有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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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妍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但是,一个死人怎么会感受到自己被黑暗包裹着。虽然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耳边依稀有熟悉、陌生的嗓音相继响起。
一则,像是自己那内敛、可爱的女儿,沉痛地唤着:“阿娘——”
另一则,则是一半老妇人,嗓音轻缓,凄苦地说着:“滢儿,我的滢儿,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滢儿是谁,妇人又是谁?
虞妍觉得自己的脑袋很痛,有两种模糊的记忆在里面争斗。
其中之一便是自己熟悉的那一切,一位俊朗的丈夫,一个可爱的女儿,然而丈夫的母亲与妹妹并不喜欢自己。女儿与自己也绝算不上亲密无间,但她还是努力地想要留在女儿身边。
另一个,似乎在一处白雪茫茫的战场之上,周围,尸横遍野,有无数穿着红衣银甲的将士轰然倒下,血液蜿蜒成河。虞妍面前的那位之前从未谋面的青年将军也渐渐地体力不支,他抬手欲抚上虞妍的面颊,喃喃地唤着:“阿滢,对不起……”
“不要,陆行,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虞妍在嘶吼中突然惊醒,睁开双目,茫然地观察眼前的一切。
一间宽敞,纵目似乎望不见尽头的屋室。自己睡在铺满温香软衾的榻上,触手光滑。笼罩着雕花梨木大床的是一帆藕荷色的飘扬绸帐。绸帐大半被束缚着扎起来,让虞妍轻易地瞥见不远处的楠木妆奁和衣桁。
这是一间颇为奢侈的女子寝居。
更是虞妍之前从未见过的。虞妍生在乡吏之家,父亲虞业只是边关旸城县县令手下的一名主簿,俸禄微薄。家里还有一双弟妹,莫说是睡雕花梨木大床、用楠木妆奁,就是床帐都只用得起平布的。
“这是哪里?”虞妍喃喃。
而正当虞妍挣扎着想坐做起来,欲更看清这四周的一切,自屏风后面的外室匆匆地跑来两个约莫双十年华的侍女,都穿着相同款式的上衫下裙,只不过一个粉衫蓝裙,一个蓝衫粉裙。
虞妍更也不认识她们。
但是,她们殷切地说道:“姑娘、姑娘……你可算是醒了。”说话间,俩人已是双目垂泪,泫然欲泣。
虞妍警惕地打量着二人,那粉衫蓝裙的侍女一张圆圆脸,漂亮的桃花眼;另一个蓝衫粉裙的则是长着瓜子脸,大大的杏眸。两个侍女都唇红齿白,肌肤细腻,姣好得像是虞妍她们乡里富贵人家的小姐。
若非打扮作侍女模样,穿衣戴簪简朴些,虞妍还真分辨不出来。
虞妍的目光疑惑,还带着避忌,这使得两个侍女望着她更是担忧。其中瓜子脸的那个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靠近虞妍,想要触碰她,询问:“姑娘不记得我们了吗?我们是姑娘的贴身侍女挽金和揽银啊。”
而虞妍根本没有侍女,身边唯一可以称得上伺候自己的,只有一位仆妇,徐媪。
“对,徐媪,徐媪呢?”虞妍喃喃着,逐渐大声,“不仅是徐媪,还有虞儿,我的虞儿呢。她有没有摆脱追兵,有没有受伤?”
“虞儿——”虞妍从床上坐起身。
眼前的两位侍女闻言,更是面面相觑。圆圆脸小声地询问瓜子脸,“挽金姐姐,姑娘口中说得徐媪和虞儿是谁啊?我们家中没有这两个人,若是姑娘的乳母,那不是郑媪吗?还有虞儿,哪有叫虞儿的下人或者主子啊?”
挽金回眸,与圆脸应该唤作揽银的侍女,又在互相对望一眼,挽金无奈且担心地直是摇头。
揽银仓皇地抓上挽金的袖袂,突然想到什么,更是慌张地开口:“挽金姐姐,姑娘该不会在北境受伤一遭,失忆了吧?”
“失忆?”名唤挽金的侍女眉头拧得更紧了。
挽金继而回望虞妍,更试探性地询问:“姑娘不记得我们了,还记得家主和主母吗?姑娘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挽金快要哭出来。
虞妍察觉现在的自己很可能不再是自己,若是鲁莽地报出虞妍这个名讳,怕是多有不便。于是,虞妍听了挽金的询问,一是留了个心眼,二是自己也实在有些激动地说不出话,只不停地摇头。
虞妍是死了的,她知道。
她随自己的夫君陈安镇守北境边关,关外的羌胡人突然全力攻打,守城军军力不足,又还没有等到援兵,羌胡人入城,大肆屠杀。最先进的便是旸城县将军府,虞妍和女儿陈念虞无法与羌胡人抗衡,生死之际,虞妍献身为女儿陈念虞挡刀。
女儿虽然被保下,但自己已命丧黄泉。虞妍死后,一丝残识留在躯体内没有完全失去感知,她知道有援军入城、击退了羌胡人。自己的丈夫也赶来接应女儿。女儿和丈夫将自己收敛、入棺,为自己举办了丧礼。
入土的那一日,虞妍连残存的神识都没了,如今又怎么可能活过来,还是说自己确实死了,现下是在阴曹地府?
“这是九泉吗?”虞妍愣愣地反问。
挽金听了,只是不停地摇头。揽银也悲戚起来,哭着道:“姑娘胡说什么,姑娘只是受了伤,并没有死啊。还是说姑娘是因为陆将军死了,一心想随他而去,姑娘,你可不能再丢下我与挽金姐姐。”
陆将军?
又是一个新的虞妍没有听过的称呼。
陆将军……陆行,难道说这位陆将军就是自己清醒前最后在那段陌生记忆中窥探的青年吗?
青年是谁,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自己为什么会喊着让他不要丢下自己?
虞妍满面、满心地都是疑惑。挽金见状更是啜泣着,与揽银说道:“你照顾好姑娘,我去禀报主母一声,再让主母请大夫来为姑娘诊治。”
挽金话罢,一溜烟地就跑了出去。
换而是揽银直勾勾、担心地紧盯着自己。
虞妍以为枯坐无用,弄不清眼前的情状。她索性艰难地起身,欲去妆奁前照照镜子,看看如今的自己是何模样。
揽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诚惶诚恐地搀扶着她到妆奁前。
虞妍再次缓缓地坐下,定睛望向铜镜里。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一张令虞妍惊叹的陌生的脸。瞧上去只有二十来岁,肌肤白皙、吹弹可破。一对远山眉,一双杏仁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即便此时自己满目忧愁,亦是楚楚惹人怜。
这是个极漂亮、娇俏,漂亮、娇俏到虞妍在乡野从未见过的美人面。
虞妍吃惊地望着镜中,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如此之大的变化。
直到半晌之后,万籁俱寂,一点点匆忙的脚步声就能吵得虞妍回过神来。
虞妍循声望向屏风另一边的外室,伴随着一个端庄的身影,是梦中那般轻缓的嗓音,急切地呼唤:“滢儿,我的滢儿……”
半老妇人走到虞妍面前。妇人已经五十来岁,眼角生了褶皱,头发半是花白,但是岁月并不败美人。妇人的柳叶眉、杏眸依旧漂亮、精致、灵动,还带着成熟的稳重。妇人紧紧地盯着虞妍,目光震动。
她道:“我的滢儿,你总算是醒了?可有哪里不适,阿娘听、听挽金说,你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那你还记得阿娘吗?”
半老妇人也是几欲垂泪,扶上虞妍的肩头。但是她的疑惑与询问没有持续片刻,便因为望见虞妍下了床榻、坐在妆奁前,换而变成担忧,关切地嗔怪:“你这刚醒,怎么就起榻了?快快快,躺回去。”
妇人扶着虞妍站起身,引她回到床前,按着她躺下,为她盖好被衾。
虞妍不好反驳妇人,只能乖乖照做。
妇人到后不久,大夫便也来了。为虞妍诊治了一番,只说虞妍的身子已经大好,至于这失忆,瞧不出有什么病症,约莫是经历大悲之后,不愿面对现实的悲伤所致。或许很快就会好,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好,还需要家人的悉心照顾。
挽金送了大夫离开。
妇人坐在床前,抚着虞妍的额首,颇有耐心地告诉她一点一滴,“没关系的,只要我们滢儿还活着,回家了就好。滢儿不记得阿爹、阿娘也没关系的。”
“滢儿的爹姓言,名唤言偌,乃是当朝的宰辅。滢儿的娘姓秦,名唤秦芷,阿娘是太傅秦逸的女儿。秦太傅也就是你的外祖。我们滢儿叫作言滢,是这言相府上的二姑娘,上有一位长兄,下有一位胞弟。”
“那陆行呢,陆行是谁?”虞妍疑惑地主动提问。
虞妍虽然死了,但在她死之前也听过京城里几位大官的名讳。丞相言偌,太傅秦逸。秦逸当初看重言偌的才能,遂将女儿秦芷许配。他们尽管是原本的虞妍高攀不上的人,但虞妍知道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可陆行到底是谁,虞妍没听过他的名讳。
听到陆行这个名字,妇人的面上有一瞬的难堪和怒色。她深深地望着虞妍,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回答:“滢儿,你既已忘了他,便不要再想起。他已经死了。忘却与他的前尘,对你来说是好事。”
“你放心,阿爹和阿娘会掩盖你们私奔的事情,从今往后,你还是相府尊贵的二姑娘。”
私奔?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