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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东有沧海(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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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
“祝老弟光临,有失远迎。”迎面走来的中年人看着年过不惑,须发掺白,束发戴冠,眼尾上吊,身形稍高于祝乔柯。他正一脸热情地和祝乔柯寒暄。跟在他身后的小厮低着头替他撑伞。
“赵大哥说得哪里话,该是老弟我来请罪才对。”祝乔柯拱手行礼,露出濡湿的衣袖,“长风这孩子太胡闹了。他平日里打打闹闹惯了,我也懒得管他,万没想到居然伤到了赵公子。”
在门口等了一盏茶,虽有雨具却不敌风雨交加。祝乔柯一行人的衣服鞋袜早已被水溅湿。
赵鸿直着腰一手虚虚扶起祝乔柯:“哎,小孩子打闹,祝老弟莫要放在心上。”
祝乔柯顺势起身:“多谢赵大哥了。小弟准备了一些薄礼,就当是替长风向赵小公子赔不是了。”
包好的织品和瓷器早已被赵家小厮搬了进去,祝乔柯这个客套十分客套。
赵鸿面上笑容更盛了一点:“祝老弟客气,日后我再去府上拜访,替我问弟妹安。”
“瑛飞也惦记着大哥。”
两个人说话之间就到了门口,暴雨如注,雨水积出坑洼。祝乔柯绝口不提他在雨中等了一盏茶,赵鸿也当不知此事。
“贤弟路上小心,大哥我不远送了。
“赵大哥莫要客气,送到这就好了。”
两行人别于赵家大门。
一转身,赵鸿敛了笑,掸掸袖子。
“夫人和少爷呢。”
见赵鸿面色阴沉如水,新来的小厮磕磕巴巴地答道:“回老爷,在少爷房里。”
赵鸿哼了一声:“走。”
一行人还未靠近,已经远远听到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在风雨声中惹人心烦。
“我苦命的礼儿啊,怎么就被没长眼睛的畜生伤了。”
“你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啊,我定要叫祝家那个小畜生给你赔命。”
门口的侍女看见赵鸿不敢啃声。
赵鸿立于门外,对着雕花大门面无表情。
“多久了。”
侍女颤颤巍巍地答道:“启禀老爷,夫人哭一个上午了……”
“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侍女和小厮对视一眼,也不敢看屋内,低着头告退了。
屋内的妇人坐在床边,攥着手帕哭得梨花带雨。
“都怪娘没用,让祝家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娘已经给赤阳送信了,定让那小畜生给你磕头赔罪!”
看着那妇人越哭越凶,嘴里翻来覆去也就是让祝家赔命的话,赵鸿大声呵斥。
“整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妇人一惊,美目惊慌四顾,哭声咽回了喉咙里,一口气憋着上不去下不来,葱白的手指攥紧了手帕。床上本该睡着的赵礼身体僵硬了一瞬。
赵鸿无可奈何,绷着脸终于松了下去,松口道:“梦兰啊。”
蒋梦兰憋着气,刚刚忍回去的眼泪又盈满了眼眶,蹙着柳眉喊了一句:“老爷”。
其中的委屈溢于言表。
“参加紫贝集市的主意,又是你娘传信给你的?”
“老爷。”蒋梦兰坐在床边攥紧了帕子,抬眼偷看赵鸿的反应,确定他没有生气才说,“娘亲说圣上提了一句紫贝,让我们做点什么,这样爹爹和娘亲就能找到机会进言,假以时日我们就能回赤阳了!”
“妇人之见!”赵鸿怒斥。
蒋梦兰一颤,又往后缩了缩,隔着被子握住赵礼的手。
“……老爷……老爷息怒。是我,是我思虑不周!信了我娘的话。”
赵鸿站着没有说话,一直等蒋梦兰的抽泣停了才上前宽慰道:“梦兰,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想回赤阳,但是不能操之过急。”
他将她发间摇摇欲坠的步摇扶正,蒋梦兰却低着眼不敢抬头看他。
“圣上不过提了一句,我们就以权压人,这样落人口实。祝家我们自然是不怕的,可苏家孙子也在,你下次做事一定要顾及他。你娘只说紫贝集市,可曾说幼龙鳞甲已全。”
蒋梦兰听懵了:“这话什么意思?”
赵鸿耐着性子解释:“王上登基之时,尚且年幼,太后与丞相把持朝政扶持我王。如今王上羽翼已丰……丞相是文官之首,与太后有旧。圣上若想制衡文臣,放眼天下可选之人、合适之人不过二三。”
“你是说,王上有可能想的是……”
“王心不得妄议。”赵鸿打断。
蒋梦兰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顿时惊慌失措起来:“我,我知错了。现在怎么办,我要不要去祝家道歉?”
赵鸿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冷静:“无妨,刚刚祝乔柯已经来过了,小只当孩子打闹不必放在心上。”
他转头看向门外又冷哼一声:“我赵家的礼,他祝家还受不起。”
听赵鸿如此说,蒋梦兰找回了主心骨,哭着扑入赵鸿怀里:“老爷,礼儿可不能白受委屈。”
赵鸿摸着蒋梦兰的头发道:“这些年,你和礼儿都受苦了。赤阳的狗趋炎附势,连东海的贱民都敢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了。好啊,好得很!”
“老爷?”蒋梦兰想抬头,却被赵鸿强硬地摁在怀里。她听到赵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梦兰,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区区赤阳何惧,区区祁国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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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祝小福是越想越气,赵家来之前他们老爷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他同祝小顺差不多的年纪,性子直,藏不住话,看一行人都死气沉沉的样子,替自家老爷鸣不平。
“老爷,赵……家欺负人,高高在上的样子,哼。”
祝乔柯没觉得赵鸿的态度有什么,看祝小福如此倒觉得有趣:“你刚刚怎么不替你家老爷找场子。”
“我这……我这不是怕误了老爷的事。”祝小福垂头丧气。
“嗯,小福长大了。”祝乔柯眯起眼睛笑。天色昏暗,没人注意到祝家家主自出了赵家的门变为青色的瞳孔。
“也不知家里没长大的混小子如何了。”
“阿嚏!”
被多方惦记的混小子打了个喷嚏,扯到伤口痛地撕心裂肺。
一红一白两个身影正在交锋。原本幽暗阴冷的空间充斥着击打声和光怪陆离的颜色,花草藤曼爬了满墙,又留下被利爪斩断的抓痕。
地上无根的藤曼用尖尖矜持地点了点祝长风脸上的伤,藤曼穿梭在他的手指间和绳索纠缠在一起。
“好了好了,别闹,痒。”祝长风低声哄着小家伙。
“你试试能不能解开我。”
这是祝长风小时候在老槐树身上抓下来的金灯藤,神智如幼儿。这些年一直被谭晚蕊养在身边,不需要吸取其他植物的养分也可自行生长,但代价是长期处于睡眠中,偶尔才出来。
绳索被下了禁制,捆得很紧,一小条藤曼试着往手腕和绳索的空隙里钻进去,反倒自己被勒出了伤,缠在祝长风十指上求安慰。
祝长风捻捻小藤蔓金色的花冠。
“没事儿,没事儿,等下我说好了,我们再试一次。”
祝长风咬紧下唇,小臂与脖颈青筋暴起,手臂发力回抽,只听“咔”得一声,他竟生生将手腕拉到脱臼。
不等他说话,小藤蔓早已钻进缝隙之间,青光浅浅一点,绳索上咒文自下而上燃烧殆尽。
“不疼。”他挣脱绳索后将手腕重新按回去,“还好不是能自动拉紧的咒,不然我得把手削了。”
早在祝长风尝试挣脱束缚的时候,谭晚蕊已将花梨引了出去,此时房门大开。暗室之中一片狼藉,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微末草木肆意生长,杂乱无章的抓痕触目惊心,唯有内屋祝长风以及他身后的案桌逃过一劫。
要不要出去。
猫妖听到“花梨”二字后简直疯了一样,祖母肯定有危险。
可贸然出去到时自己反而陷入危险岂不更加添乱。
祝长风面朝门外心里天人交战,小金灯似是察觉到他的纠结,枝头勾上他的尾指。
祝长风动了动尾指,一咬牙,骤然转身往内屋走去。
屋外,座座坟头林立在大雨中,雷声响起的一瞬似乎夹杂着森森鬼泣,雷声一过又不可查得踪迹。
雨中一只黑猫面目狰狞,如马一般大,棕色的猫瞳在昏暗中幽幽泛光,前腿俯地,后腿蓄力,对着四周迷雾龇出尖牙。顺黑色皮毛而下的雨水落地才显出暗红。
忽地,她后爪发力朝着一个方向一跃而起,尖牙狠狠咬下。
谭晚蕊整个左肩几乎被扯烂,她勉力双手结印击退猫妖,四周迷雾散去,她一身白衣已成血衣,青色双瞳,白色长发。
“谭!晚!蕊!”
猫叫下是刺耳的女子声线,坟头怨鬼好似附和。
“花梨,你魔障已深……”
“住嘴!这是谁害的!这都是你害的!你如今冠冕堂皇在这故作姿态有什么意思!入魔又如何?成厉鬼又如何?你休想得偿所愿!我就不让你得偿所愿!”
“你从我这抢的!夺的!我要千倍百倍得从你身上讨回来!”
猫妖已入癫狂,速度与力度再上一个台阶,谭晚蕊本就不敌,现在更是只能勉强闪避。
又中一爪,谭晚蕊东躲闪不及,被利爪刺入半边身子。
猫声凄厉,爪子发了狠地往下踩,血糊一地。
雨打入眼睛,谭晚蕊看见了黑夜中暴怒狰狞的竖瞳和逐渐靠近的尖牙。
韫哥,我好累。
她缓缓闭上双眼。
“住手——”少年的嘶吼从远处传来。
“长风?”
谭晚蕊猛然睁眼,蓄力一掌拍向即将咬上她咽喉的尖牙:“你胡闹什么,快走!”
这一掌竟拍断犬齿。黑猫前掌又重重往下踩去,谭晚蕊喷出一口鲜血。
祝长风目眦欲裂,大声吼道:
“花梨,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他一层一层打开手中的布包,露出里面的东西。
“韩虎盛为何而死?韩虎盛为你而死!”
“不……不要……不……”
“你敢看吗!”
“你敢——还是不敢!”
一个碎成几瓣的珠子在祝长风的手心,洁白无瑕,却已经暗淡无光。
“不要——!”
“当年我爷爷并未抢夺韩虎盛的梦及珠,是韩虎盛在临死前把梦及珠给了你!”
“我没猜错的话,我爷爷在看到另一颗梦及珠的时候便已经明白真相。你自欺欺人几十年,他担了你的恨几十年!”
“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你闭嘴!你闭嘴!你闭嘴!”
黑猫叫声凄厉已经听不出人声,她飞奔而来,谭晚蕊想阻拦已经来不及,毫厘之间祝长风就要命丧当场。
祝长风不急不忙,堪堪站起身子,掏出一直藏在怀里的牌位。
黑猫还维持着飞扑的姿势定在半空,只瞬息静止,谭晚蕊用出最后的力气结印,四周草木盛起结节成网将黑猫压下。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祝长风闭眼蹲下,小心地将牌位端端正正的放在花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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