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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东有沧海(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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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帘低垂,屋内唯有桌上淡淡的红烛燃出一点幽幽的光。铜镜前穿着喜服的婀娜身影正在梳妆。
红漆的木梳穿过发间,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山有朝露水有山影”
“树有缠藤兮藤枝依依”
她轻轻哼起小调,像是对情人的呢喃。
“鱼儿溯洄……”
歌声戛然而止。
“怎么不唱了。”
镜子里女子神色间的温情在烛火明暗中渐渐褪去。她起身,嫁衣摇曳,涂了丹蔻的手撩开屋内深处的纱帘。
祝长风还穿着之前的衣服,被五花大绑像个破麻袋一样扔在地上但没有丝毫窘迫。他身后是一个神龛,上面供奉了一个牌位。
祝长风能感受到她紧紧盯着自己的脸。冰冷的杀意从她身上蔓延四散,将这昏暗的角落逼得更加紧迫。
“你和你爷爷真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令人生厌。”
祝长风双手被捆在身后,脸颊挨着潮湿阴冷的地面。他虽然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速度,但是起码有两天滴水未进,不然不会虚弱到如此地步。
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
“姐姐你……”
“眼神挺好啊……”
这屋子像在地底下一样,又潮又冷、又阴又暗,红烛的光远不能照到这个角落,隔了一层纱帘还能看清他的脸。
妖族血脉稀薄到只继承了眼神的祝长风觉得很厉害。
女子掩着嘴笑地花枝乱颤,婉转如莺啼。她明明在笑,可仔细听尾音凄厉得可怕。
烛火颤动两下,墙面上的影子拉长又复原,牌位被完全笼罩在影子下。她蹲下身,层层叠叠的喜服裙摆落在地上,纤细的手指捏起祝长风的下巴。
身子被法术定在了地上,祝长风被强迫着抬头对上一双深棕色的猫瞳。
是一双他非常熟悉的猫瞳。
他心里咯噔一下,嚯,完蛋。
总不会是给人起名大黑遭报应了吧。
猫瞳占据了整个眼眶看不见眼白,精致的妆容和头发有种诡异的和谐。她的妖邪气不是来自无法遮盖的猫眼,也不是来自长相,而是从眼底透出来的偏执和傲慢。她穿人的衣服,模仿人梳妆,可她格格不入。
就算没有竖瞳,人们也会认出她是妖。
祝长风扭着脖子与那双眼睛对视,即使他的身体被法术定在了地上无法动弹。这个姿势对他来说非常别扭。
他们两个离得很近,近到女子可以看清祝长风黑色瞳孔中自己发亮的眼睛。
“真像啊……”她像在深切地怀念什么。
指尖突然用力掐破皮肤。变长的指甲划破下巴和颈部,挑破祝长风脸上长好的伤口。
“你早就醒了吧,怎么不想着逃走呢。”
她十分温柔地问,像一个长辈贯心晚辈那样,可指甲来回刮蹭祝长风的脸颊,血痕来回交错。
祝长风硬是在血肉模糊中扯出一个笑:“我家的家训是必须等姑娘梳妆打扮完赞美两句才能走。”
“你比你爷爷油嘴滑舌多了。”女子拍了拍祝长风的脸,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起了指甲。
“还有点时间,有什么遗言现在说吧。”
“早知如此,昨天中午就该多吃点,做个饱死鬼。”
“昨天中午?已经过去两天了哦。”女子看了眼祝长风,“外面的人找你找疯了呢,看起来打算把东海一寸一寸翻开来。”
“不过放心吧,他们找不到你的。”
“我想也是。”
除了声音沙哑,听不出来祝长风其实一说话嗓子就同火烧一样的痛。
“我竟没有察觉到被人跟踪了一路。”
女子擦完最后一根指甲,爪子恢复成了人手的样子。手一松,沾了血沫的帕子落在祝长风的身上。
“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我本想等两天、等你出城再取你小命,谁想昨天就在城外看见了你。”
“老天爷都觉得你们家欠我的,哈哈哈哈”
“所以你没有跟着我去城外。”
“没……”
“你在套我的话?”女子突然反应过来,猫瞳一瞬瞪得浑圆狰狞,片刻又恢复了轻声细语的样子,“城外有什么?”
祝长风暗骂自己多说多错。
城外有什么……
有不能吃的鱼。
祝长风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我惹我哥生气了,出城躲一晚上等他消气了再回来。”
祝长风额头抵在粗糙的地面上,长期维持一个姿势已经让他双手和靠近地面的腿感到针扎地发麻。
女子看起来是信了,也可能根本不在意答案,呵呵呵地笑着。她端着脸欣赏祝长风凄惨的样子,猫瞳眯了起来。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抓你?”尾音轻挑。
祝长风干咳了两下,然后问:“所以为什么呢。”
“要怪就怪你奶奶那个贱人。谭晚蕊,贱人贱人贱人贱人!”她眼睛一瞬间瞪得极大,可以看见瞳孔边缘的血丝和红肉,眼眶欲裂,“哈哈哈哈哈哈哈!”
“嘶——”
垂幔应声而裂,烛火的光清晰了起来,也照亮了漆黑的供台。
她不顾繁重的婚服手舞足蹈着,袖子下段的流苏险些打中祝长风的脸。
“都是谭晚蕊,都怪谭晚蕊,贱人!贱人!”祝长风迷糊间看到她右腿不自然地动了一下,之后左脚踹上自己的腹部。
“你也是个杂种!贱种!”
她一脚又一脚,一边骂一边踹。祝长风的手和供台柱子捆在了一起,突然受到外力手被膈得生疼,甚至超过了腹部。他只能弓起身子缓冲。
他不合时宜地想,平日里娘还是手下留情了。
“凭什么祝蕴喜欢她!”
“凭什么!”
最后一脚,鞋底狠狠碾过祝长风的腰侧。她整理干净已经凌乱的头发和衣衫,再看向牌位的双目已是潋滟含情,充满了小女儿的娇羞和媚态。
“虎盛,再等等,再等等我就让贱人和贱种给你赔命。”
“当年我还是只小猫妖,倾心于你爷爷祝蕴。从没有那样的人,他是人间的盛夏颜色,过目难忘。”她从少女的旖旎回忆中清醒过来,面色阴沉,“可他偏偏对谭晚蕊一见钟情。”
明明只是一面,在春末夏初,柳絮翩飞的季节。河里抓鱼的少年摔了一跤,丢了鱼,破了篓,水草落上了头。路过的少女掩面遮住笑,匆忙间视线对上,少女红了脸,口型是“抱歉”。
少年问遍了整座山的山野精怪,才知道那日路过的少女是刚化形的昙花妖,也知了小花妖化形时惊动了山谷里护宝的蛇妖。她法力低微不敌蛇妖,被咬了一口,本体受伤难以治愈,修出来的精魂眼看要魂飞魄散,日日被老槐树护在树荫里,偶尔才出去一次。
“我和他说,我说祝蕴哥哥,这是她的命啊。”
“祝蕴却收拾行李说,他要上昆仑求梦及珠,希望我留下来照顾那个贱人。”
“梦及珠,以善藏匿的孟极神兽为名,传说可以抹去痕迹、藏身三界的法宝。在修真界也算少见,在人间更是至宝。祝蕴为了个贱人居然去求别人。”
“我跟着他去了昆仑,他在山上,我在山脚。我妄想他能看到我、爱上我。可是呢,五年了,八年了,他在昆仑心心念念的只有谭晚蕊!他违反门规跑回东海就为了看她一眼。”
“终于,终于等到贱人寿命将尽。我偷偷联系了韩虎盛……”女子棕色的猫瞳亮得瘆人,“让他以梦及珠为聘,去和老槐树提亲。”
“可怜的祝蕴哥哥,居然不知道他渴求的法宝,就在东海。”
“韩虎盛什么都听我的,我让他杀人他就杀人,我让提亲他就提亲。”
祝长风像坐在茶楼听书一样点评:“他听上去很爱你。”
“闭嘴杂种。你也配提他?”说完,转身又对着祝长风踹了一脚。这一脚比之前的更狠,祝长风觉得自己心肝脾肺肾都挪了位置。
“回东海的日子将近,我日日找机会上昆仑山,千防万防没有想到请柬还是到了祝蕴手上。我没想到他接到信就带着梦及珠回东海抢亲。他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昆仑!一个人!”
“昆仑好冷啊,祝蕴哥哥。”
她又回到了那一年的昆仑。昆仑山上终年积雪,山脚的村落却四季分明。冬天飘雪,雪埋了她兔毛内里的鞋。
她分明是恨的,可泪也是真的。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
女子转过头,双瞳在昏暗中诡异妖艳。
“所以我传信给韩虎盛说,杀了谭晚蕊。”
“结果还是没赶上,我到东海的时候谭晚蕊已经和梦及珠开始融合了。”
“这怎么可以呢,我等了八年!我整整等了八年!怎么可以让祝蕴和那个贱人在一起!怎么能让那个贱人得偿所愿!”
“我一掌将自己拍成重伤,和祝蕴说我是被路上的虎妖打伤的。他不知道我认识韩虎盛,只当是他娶妻不成过来寻仇。又和韩虎盛说祝蕴把我打伤了,因为他不想让谭晚蕊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没想到啊,韩虎盛来的比我预计的快啊。快到祝蕴还没有出小院的门,两人就遇上了。”
“他们两个在院里打架,房间里只有我和那个贱人。”
“我和她说,姐姐我也快死了,你把梦及珠借我用用好不好啊,等我疗完伤就还你。”
“谭晚蕊的叫声分了祝蕴心神,他一个不查被韩虎盛伤了心脉。韩虎盛本就是得了道的虎妖,祝蕴连着两天赶路片刻未曾休息,又费尽心神将梦及珠植入谭晚蕊体内。这结局也是应该的。”
“当然是应该的。”
“祝蕴必须死。”
“他凭什么不喜欢我,他凭什么眼里只有谭晚蕊那个贱人。”她疯狂地踩着地上的垂幔发泄,像踩恶心的蟑螂一样。
“然后我想明白了,祝蕴有什么好的,这世间唯有韩虎盛对我最好。”
“我都想好了,等他杀了祝蕴,我杀了谭晚蕊,我就和他成亲。”她抚平袖口轻声细语到。
“我都想好了。”
“我都想好了!可是恶心的谭晚蕊这时候醒了!她杀了虎盛!她杀了韩虎盛!她才该去死!”
她歇斯底里地尖声吼叫着,推倒了桌子椅子,十指插入发间刺着自己的头皮。
“你们害我!”
“你们害我!”
“虎盛我去找你好不好啊。啊?我不任性了,我不会再任性了。”
“等我给你报仇,等我杀了谭晚蕊和祝蕴,祝蕴?不对祝长风?祝长风是谁?我要杀了祝长风!祝蕴!祝长风!”
“祝蕴!祝长风!”
“谭晚蕊!”
“我要杀谁?都杀了,祝家,都杀了!”
“可我爷爷已经死了十年了。”祝长风说。
“祝蕴?”
“死了?”
“死了?你说祝蕴死了?不可能!谭晚蕊从虎盛手里抢了梦及珠他怎么可能会死!”
“你骗我!你在骗我!”
她把祝长风的手连着桌腿的禁锢松开,对着祝长风抽巴掌。
“说你骗我!”
“快说你骗我!”
一阵掌风携着花香袭来。
“谁?”
女子后退几步躲开攻击,警觉地四处张望。祝长风失去力气倒在地上。
“花梨。”
原本被隐藏的入口雷光乍现,雨声如霹雳炸响,来人一身白衣倩然而立。
看着女子几近崩溃的神情,她抬眼轻声说。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