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有夏》露七鸦

21、草莓之夜

　　最后选定的电影是《草莓之夜》。

　　这其实只是路知烟的突发奇想，想到上次和沈默恒看了《蓝莓之夜》后，他在之后发来的消息中提到了“草莓之夜”。

　　她于是在搜索框上打上了这四个字，想看看既然有电影《蓝莓之夜》，那么有没有《草莓之夜》。

　　没成想搜索出来的结果很让人惊喜，还真有叫这个名字的电影，是一部日本的悬疑片，还有同名的日剧，竹内结子和西岛秀俊出演。

　　电影是在电视剧版本上推出的特别版，讲的是女主角扮演的警察带领一班下属破解连环杀人案的故事。

　　单看电影内容，简直和“草莓之夜”这个甜美的名字大相径庭，路知烟本来还以为会是一些温情爱情故事之类的。但既然搜到了，冲这个名字代表的仪式感，那也是要看看的。

　　“那就这部啦？这是悬疑破案电影，可能会有血腥镜头，阿恒你可以吗？”

　　她侧头望向沈默恒，询问他的意见。

　　他无声地点头，路知烟往地板上铺了张毛毯，就拉着他直接坐下，一齐望向投影的白墙————

　　不愧是刑侦题材，节奏很快，简短的介绍背景之后，屏幕上很快显出杀人案件的现场画面，被刺死的男人仰面躺于地上，身下鲜血淋漓。

　　路知烟入神地看着，忽然想起身边的沈默恒，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害怕，转头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看起来。

　　沈默恒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是在她回头之后才侧脸看她的。

　　他刚才被路知烟拉着手臂坐在地上，此刻虽然放开手了，但身体仍然稍稍放低偏向她，屈膝抱臂，和她肩并肩。

　　他身高腿长，个子高出她许多，为了维持这样重心偏低的姿势，膝盖手肘几乎是一会就累了起来。

　　他本想放松一下关节，但路知烟侧头看他的那瞬间，他又立刻放缓了呼吸，四肢僵硬。

　　电影里播放的镜头固然血腥可怖，但他并不很害怕，因为知道都是虚假的，唯有身边的人一举一动才真实到不可思议，让他生出接近于恐惧的情绪。

　　怕她看出他的紧张。

　　怕她不再靠近他。

　　这时，投影的屏幕上，已经播到了男女主角在警察局登场，在众警云集的案件分析会上探讨案情的场景。

　　随着主角的抽丝剥茧，案情渐渐明晰，原来是有一个迷信杀人的狂热团体，每月举行一次夜晚集会，在会上投票杀人，这样的杀人之夜被称为“草莓之夜”，这才对上了电影的名字。

　　路知烟摸着肚子，对身边的沈默恒耳语，“上次吃了蓝莓蛋糕，这次要是早知道看电影，就买些草莓蛋糕来吃了。”

　　“下次去图书馆自习，我请你吃吧。”

　　她习惯了沈默恒的不言不语，喃喃自语，“虽然电影里是杀人的暗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很想吃草莓蛋糕。”

　　“不，我请你。”他有些懊恼地，将脸埋进膝盖间，不看她，“上次，蓝莓蛋糕，是你请我。”

　　路知烟张了张嘴，刚想说没事，因为上次的账单是他的妈妈路明雪付的。

　　话还未出口，门外传来敲门声，是玲姐。

　　“路老师，小少爷，太太回来了。要出来见见吗？”

　　坐在地上的二人一愣，互相对视一眼，投影屏幕反射的光线幽微，在他们的眸光中映出彼此的身影。

　　路知烟反应极快地跳起来，冲到电脑前关了放映中的电影，把投影仪塞到抽屉里。

　　沈默恒则利落地开灯，收拾毯子，坐到书桌前开始做题。

　　等到路知烟打开房门，迎接路明雪进来时，房间里已经是一副学生认真求教，老师悉心讲授的场景了。

　　当沈默恒的目光越过路明雪的肩膀落到路知烟身上时，她笑眯眯地伸出食指在唇边比了一个“秘密”的动作。

　　少年很快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应付起母亲的抽查。

　　这确实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大概只有这天的暴风雨才能一览无余的秘密。

　　**

　　“知烟，高三生要提早到校补课，你过几天来学校吧。”

　　“王老师，今年的补课怎么会这么早啊？”

　　“哎呀，学校的安排嘛，知烟你早点做好准备啊。”

　　挂断来自班主任王岐的电话后，路知烟深吸一口气，望着车窗外的一闪而过的树影出了神，从未如此刻一般感觉到什么叫时光飞逝————

　　已经快要开学了。

　　最后一个可以闲散一下的暑假居然就快要结束了。

　　离高三几乎不剩多少时间了。

　　台风季也快要结束了吧。

　　她抬眼看了一下隐约阴霾的天空，看起来今天又是要下雨的天气，也许是低气压的缘故，心情莫名有些抑郁。

　　对于开学前的补课她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这也意味着不能再继续手头的这份工作了。

　　正好今天来之前接到路明雪的电话说找她有事，路知烟打算借这次机会辞了补课的工作。

　　虽然和沈默恒相处的感觉不坏，但学业面前，一切退让。

　　打定主意之后，她下车直奔那座别墅。

　　像平日里那样敲门，等了一会，来开门的却不是一贯的玲姐，而是路明雪本人。

　　见到她来，路明雪妆容精致的脸上是一贯的和颜悦色，很是热情地迎接，“烟烟，你来了啊。默恒现在不在家，和玲姐去医院取药了，正好你陪陪我，我今天和你说。”

　　“好的小姨，是什么事。”

　　路知烟跟着她一路走到餐厅，桌上已经放好了两杯冰水，摆着一盘新鲜的草莓。

　　看起来都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盛夏潮湿而闷热的空气中，装满冰水的玻璃杯和装着草莓的玻璃盘上正沁出一颗颗的水珠，沿着透明的玻璃蜿蜒落下泪一样的痕迹。

　　“外面有点热吧？来喝口水，再吃点草莓。这草莓还是上次默恒说要吃，特意买的。”

　　路明雪一边落座一边招呼她坐下，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冰水，说：“最近的工作辛苦吗？小姨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工作，没怎么照看家里，也没多多陪你，真是对不住你了。”

　　“哪里的话啊，小姨，我一点都不辛苦。不过就是每天动嘴皮子的事情，倒是您天天跑工作应酬，才是真的不容易。”

　　路知烟心神一紧，总感觉今天的路明雪有些不对劲————

　　这人长了张明艳有神的脸，脸上总是笑吟吟的，可性格却是简单直接，快人快语，想到什么说什么。

　　如果突然语气温文有礼，一口一个关心，那一定就是事情有不对，准备爆发的前奏。

　　“我不容易？”

　　路明雪把杯子紧攥在手里晃了晃，伴着杯中冰块的撞击之声笑意更甚，“烟烟你这话说得，我这个人啊学历不高，既不聪明，也没什么本事，赚点吃饭的钱罢了，哪里比得上你学习辛苦。你可是我们路家的大高材生，比你妈当年都强，以后可是要给我们路家争光的。说起来，我们家默恒啊，也是个有福气的人，能找到你这样像样的人当老师。我啊……都怕他受不了这福气。”

　　什么意思……这是在阴阳怪气？

　　虽然路明雪确实会时不时阴阳怪气，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但都是直接言明，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的晦涩难明。

　　“小姨，您今天是什么有心事吗？”她挑了把远一些的椅子坐下，把另一杯冰水拿在手里。

　　掌心瞬时传来一阵刺骨寒意，室内开着冷气的情况下，这寒意几乎一会就使人觉得受不住，指节僵硬。

　　而路明雪却一直握着杯子，没有任何反应。

　　想到她刚才的话，路知烟有些明白过来，试探着问：“小姨，您今天找我，是要和我说默恒的事吗？”

　　“默恒？咦，你怎么也这样叫他呢。”

　　对面的女人眉峰一挑，装出很讶异的表情，“你不是……一直叫他‘阿恒’的吗？”

　　说到‘阿恒’时，她刻意加强了重音，然后好整以暇地伸出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眼神下垂像是在欣赏新画的指甲，“说说吧，烟烟。你————”

　　她的眸子抬了一下，有些轻慢又有些好笑的目光在路知烟的身上一沾即走，“你是怎么勾引他的？”

　　果然，是要说这个。

　　路知烟明白了她今天谈话的意思，手指用力地收紧，指尖的那股冷意似乎有一小部分通过血液传到了心脏。

　　路明雪今天叫她过来，特意支开沈默恒和玲姐，留下二人单独相处的空间，只不过是想要继续那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老一套————

　　审问和羞辱她罢了。

　　如果是十三岁的路知烟面对大人这样的态度，也许会手足无措、六神无主，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

　　但她早就过了那个年纪，十九岁的她已经不怕这个了。

　　她也是个成年人了。

　　而且是个远比同龄人独立而成熟的成年人。

　　“话怎么能这么说，我只是教他念书，怎么能扯到勾引上去。”路知烟用同样平和的口吻回答，“小姨你说我勾引，有什么证据吗？”

　　女人似乎早有准备，从身后取出一本书籍样的东西，一把扔到她面前。

　　“看看吧，都是些什么东西。”

　　路明雪的力道不小，桌上那本书籍一样的本子被摔开了一角，呈现出半打开的状态，轻易就能看到里头的样子————

　　铅笔或者钢笔勾画的素描图案。

　　是当初路知烟在沈默恒的房间里看到的那本素描本。

　　“小姨你这是，拿着阿恒的素描我来找兴师问罪了？”她装作第一次看的样子，打开本子翻阅了几页，“我知道阿恒会画画，但这些画也能成为我勾引他的证据了？既然是他画的我，为什么不是……”

　　她把其中的一页翻开，反转方向正朝着对面的人，“为什么不是他主动喜欢的我？你看————”

　　这一页画的是个女生低头靠在窗边看书的样子。风吹动窗帘，女生的长发和衣角也飘了起来，她的手指却按在被风翻动的书页上，表情有被打断阅读的讶异，又有被夏天的风围绕时的雀跃，看起来生动而漂亮。

　　女人的神情如预想般地阴沉下去。

　　“我不过就是靠着看看书，这也算勾引了？”她回之以无懈可击的笑容，“我以为的勾引，应该是你当年勾引李振方的时候。”

　　“路知烟，你这次不装了啊？”女人描画着大地色眼影的眸子显出冰冷之色，“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我没有装什么的意思啊。在小姨您面前，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路知烟从果盘里掐了一颗草莓放在嘴里，轻轻咬破了，感觉到淡红色的汁液在唇齿间流淌。

　　遥远的天际，隐约传来雷鸣之声。

　　天色霎时间灰了下来，没有开灯帘幕半垂的餐厅里，光线晦暗不明，像是提前进入了夜晚。

　　夏天的最后一场雷雨，好像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