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有夏》露七鸦

22、淋雨

　　“什么样子？笑死我了，你别和我装，路知烟。你和他相处这么久，难道不心知肚明，默恒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泡在医院里长大，心理有障碍，话都说不太好的孩子。是，你人聪明又会读书又会说话，但这样欺负一个心智都不成熟的孩子你自己不羞愧吗？没有一点羞耻心吗你？亏我平时还照顾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小？可他也已经十七岁了，只比我小两岁。我十七岁的时候，可没有人体谅我还是个孩子啊！至于照顾我就更好笑了，小姨，你怎么不看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如果我家里没出事，哪里会贪你那么一点点小恩小惠！”

　　“贪？小恩小惠是吧？你也知道你自己白拿了我不少钱吧，怎么知道自己理亏起来，就又要提你家里的事了找补是不是？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怎么了，你家里的那些个破烂事情、那两个早躺坟墓里的神经病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女人激动起来，一把站起来，指着她的脸怒骂，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是我控制你爸逼你出轨私奔的吗？”

　　“是我按着你妈的手发疯杀人的吗？”

　　“是我把你家的钱抢走让你过上穷日子的吗？”

　　“路知烟我再和你强调一遍，我没有义务对你家的烂摊子负一丝一毫的责任，包括你。反倒是你这个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没心肝的样子和你妈一模一样。我给你开工钱，你却来勾引我儿子。怎么，想用这个方法来报复我啊？”

　　对方的一字一句都过于直白狠厉，路知烟的喉咙干涩，呼吸急促，她的指甲攥紧了掌心，试图用疼痛让自己过于发烫的头脑冷静下来。

　　她想要笑出来，虽然觉得此刻自己脸上的微笑已经不能算是微笑了，但还是说：“如果我的做法叫勾引的话，这也是和小姨你学的。你当初住我家里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勾引李振方的吗？如果我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话，你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对，应该说我难望其项背。”

　　“说不过开始和我拽文艺了？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的酸臭样子，和你爸爸那恬不知耻的嘴脸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好的不学，你妈的冷血，你爸的无耻，你倒是学了十成十。”

　　“首先，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李振方是我爸，我们只有生物学上的血缘关系。其次，我不觉得冷血和自私是坏事，就当你在夸奖我了。这样的人才能活得好，不是吗？比如小姨你就活得很好。我可不是沈默恒，没有有钱的爹妈，也没有有权的后爹。像我们这种人，只有靠自己。”

　　“至于小姨你说你对我家和我没有一点责任，那么我也告诉你，我对你也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我不欠你家一丝一毫。你总把自己说得大义凛然，纯白无暇，都是别人害的你，冤枉的你。你是之前给过我红包，但那都是过年过节给亲戚的份，我从来没有多拿，数量也不多，你如果需要我随时可以全部退给你。至于最近的工作，我该拿多少的报酬也只拿那些的份，从来问心无愧。”

　　“你问心无愧？行吧，是我瞎眼，看错人了，你走吧。”

　　路明雪冷笑，“说了这么多，无非就两点，除了勾引我儿子，你还会要钱是吧。”

　　“我是会要钱啊，因为都是我工作得来的。小姨你要我走当然可以，把工资给我结了。我该拿的钱，一分都不能少。”

　　路明雪拎了包过来，从里面抽出一把钞票，对着面就甩了过来。

　　“行啊。”她怒极横眉，“拿了钱就滚，以后都不准再给我靠近默恒一步。”

　　漫天的鲜红色飞舞。

　　和路明雪真正撕破脸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路知烟无数次地在心里想过这个画面，幻想着那一天的场景，将这个和她留着相近的血液，曾经喜欢过、羡慕过，却记恨了很多年的女人踩在地上痛骂，看着她痛哭流涕，为自己做过的一切道歉。

　　向妈妈道歉。

　　向外婆道歉。

　　向她道歉。

　　可当最接近脑海中幻想的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路知烟发现，撕破脸皮容易，但想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好好道歉是那样困难。

　　不，甚至不需要道歉，只需要她痛苦就够了。夺走她最珍爱的东西，毁掉她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其实李振方也应该这样，但是他已经不在了。

　　而路明雪确实因为沈默恒喜欢她而不悦、愤怒，抓着她和沈默恒的关系发疯质问，但那远远不够，想要这个人对低下头来，痛哭流涕、心碎欲死、悔不当初，还需要更多。

　　需要什么呢。

　　需要让沈默恒痛苦吗？

　　毕竟，哪怕为数不多，但她到底还是存了一些真心给自己唯一的孩子的。

　　她慢慢跪了下来，一张一张地开始捡钱。

　　**

　　路知烟也不知道自己捡了多久。

　　时间流逝的速度好像在一瞬之间放缓了，她听不到耳边路明雪的讥讽怒骂，听不到屋外呼啸的风雨声，也自然地没有听到玲姐开门之后的惊呼和劝阻，以及沈默恒……

　　他说了什么，她也没有听到。

　　好像是在初中的时候，学过一个词叫“熔断”。指的是电路一旦发生电流异常，电路保险丝会自动熔断以免电器受损。金融学上，也把“熔断”作为当金融产品当日成交价格触及区间上下限额，交易自动中断时的代名词。

　　究其根本，“熔断”都是为了保护。

　　保护电器。

　　保护金融市场。

　　那么，也许可以说，大脑是在那个瞬间发生了熔断，以短暂切断听力的方式保护自己。

　　视野狭窄而晦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一片刺目的鲜红。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她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

　　路知烟把捡起来的钱塞进口袋，冲出了门，沿着山道下行。

　　天地之间，风雨大作。

　　冰冷的雨柱粗犷而密集，编织成一张大网劈头盖脸而来，几乎叫人喘不过气。

　　夏天像是临刑前的死囚犯，要把这最后一场的怒气尽数倾泻于此。大雨之下，几乎没有任何可以下脚的地方。

　　她在雨中向着家的方向仓皇奔逃，像一只丧家之犬，狼狈至极。

　　直到少年的身影穿过重重雨幕，出现在她面前，路知烟才停下了步子。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他过来干嘛。

　　“别跟着我。”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很生气的，可当第一个字离开口腔的时候，眼泪就开始不受控地流下来了。

　　“我说了别跟着我！”

　　这次是喊的，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真奇怪，明明是路明雪叫得更多。

　　这还挺好笑的，路知烟扭头想要冷笑，身体却似乎会错了意，回应大脑指令的却只有眼眶里越来越多不住滚落的液体。

　　真是的，这么大雨把什么都遮住了，眼泪流了这么多也看不见，有什么意义。

　　她的手掌擦过眼下，徒劳地试图止住泪水，“沈默恒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

　　但她止不住泪水。和他的到来也是一样，毫无意义的行为。

　　“我不干嘛。”他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这样回答他。

　　“随便你。”她面无表情地绕行过他，继续往山下走。

　　“我送你回家。”沈默恒快走几步，与她淋着雨肩并肩同行。

　　他的嘴唇开合，在雨中和她说话。

　　相隔着彼此的肩膀，这么近的距离，少年放低而显得柔软的声线却被雨水切割得断断续续，传到她耳边————

　　“阿烟，你以后，还来吗？”

　　“不知道。”

　　“为什么，伤心？”

　　“不知道。我很伤心吗？也还好。”如果麻木和大脑放空也算伤心的一种表现的话。

　　“如果有原因，应该是……”

　　过度透支情绪之后，她的思维十分迟缓，有些呆滞地重复了一下他的问题，才想到了答案————

　　“我讨厌下雨。”

　　尤其是一年两季的漫长雨季，衣服永远湿哒哒的，晒不干。鞋子袜子散发着一股霉味。地板返潮，沾满露水。是谁说雨季浪漫的呢？

　　“我讨厌过生日。”

　　自从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之后，就从来没有再过生日。她在雨季出生，每次到了生日的季节，连绵的雨水只会提醒自己没有人陪伴的事实。

　　“我讨厌你妈。”

　　她从来不痛苦，从来不悔恨，从来看不到自己的错误，永远都能把过错推给别人，把矛头指向别人。我想要伤害她，却始终无能为力。

　　“我讨厌你。”

　　你为什么是她的孩子？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你的血液里为什么流淌着使我不幸的原罪？你的幸福只会映照出我的不幸，我在你身边总是自惭形秽。

　　“我讨厌我自己。”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为什么会这么自私、冷漠、无耻、胆小、懦弱？我明明那么努力，却为什么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是。我不快乐，我不积极，我不自信，没有人会喜欢真实的我。

　　“我讨厌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讨厌我。

　　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讨厌之后，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她有这么多的怨恨和不甘心。

　　但不知为何，发泄完心中所想，她的心情不再紧绷，反而渐渐放松下来。

　　“这么多，讨厌。那，有喜欢吗？”他又问她。

　　残存的意识被这句问话收拢，路知烟看到身旁的少年向自己伸出了手臂。

　　“有啊。”她慢慢伸出手，回抱住了他的肩膀，迎着他的目光，把脸轻轻靠在上面。

　　“就走到这里吧。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