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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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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绵几十年不绝的房地产盛宴深刻地改变着中国,但已有盛极而衰、曲终人散的隐喻,江州城也是一样。多年前,七里香显赫一时,后来,九里香登峰造极,再后来,什么皇家园林、帝王大厦相继出炉,慢慢地,江州人买房子时不再以七里香为参照了,就这样,七里香在江州城渐渐寂寂无闻。
七里香因为房价下跌的原因,物业公司再也请不起衣着光鲜看起来和英国皇家仪仗队并无两样的保安了,对小区的打理也显得漫不经心,原本要引进的Hawaii的黄色木槿花也不了了之。
九月的江州城暑热已退,但离秋凉尚早,不过若是和七月八月相比,还是较为宜人的。
我开着梁局长送我的二手车,去看望芳姨。
芳姨被骗的五、六千万只追回来1200万,陈侃和洗钱的同伙都作鸟兽散,逃到海外去了,这样的案子每年何止千百万,大多是无果而终。好在芳姨的七里香两套别墅算是保住了,也算可以聊以慰藉。
独门独院的别墅都装上了木栏,上面是电子围栏,变化真大,上次我来时不过是半年前,什么也没有。
在木栏前只是站了15秒,门禁便打开了。
我提着橙黄泛青的橘子乘电梯上楼。三楼客厅的门已经打开,推门进去时,芳姨正在给我泡茶,从玻璃杯中硕大如海带一样的叶片来看定是六安瓜片无疑。
“小七,新上市的橘子吧。”她接过我的橘子。
颜色枯槁的芳姨不见了,代之以光彩焕然,她甚至白胖了不少,眼睛里也泛着光芒,那是一种经历世事风霜闲适安然的光,腰身也随之丰腴。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风华不在,风韵犹存。
“小七,你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让他们开饭。”
思忖片刻,我也不知道吃了没有,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今晚我们吃徽菜,其实徽菜和江州菜也没啥区别,只是我请的厨师是安徽人,他做的江州菜或是川菜或多或多都能吃出徽菜的味道,索性我让他放开手脚,做什么吃什么,也好。”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胃口,我只是来看看芳姨,看一眼也就够了,她的心,我已慰问,我的心,不必明了。
酱牛肉,青西红柿炒腊肉,青椒炒鸡蛋,红烧狮子头,大鲫鱼炖茄子,这些菜和昭关酒家也差不多。厨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系着一块干净的围裙,上面还有“香格里拉”的LOGO,想必他在香格里拉做过厨师,有这样耀眼的经历如果明知也不提大致是不妥帖的。
“大叔,你在香格里拉做过厨师?”
讪讪一笑,“没有,我没有在香格里拉做过,我以前是在安徽老家做乡厨的,后来孩子上学,我便来江州城打工。”
“大叔,一起吃吧。”我见芳姨拿出一瓶酒,对大叔邀请。
他用围裙擦着手,局促不安,“不了,不了……”转身对芳姨说,“东家,要是没什么事,我就下去了。”
芳姨点点头。
昭关大曲,十年窖藏,“小七,陪芳姨喝点,这酒是以前朋友送的,还有几瓶,你都带走。”
“不用了,以后你想喝时,我都来陪你。”
酱牛肉非常的新鲜,肉质紧致,富有弹性,在齿颊间一个回转便有蛋白质在口中溶解,蛋白质绵亘的香味便在唇齿间流传,53度昭关大曲恰到好处和这香味在咽喉处相遇并将之烘托至云端。芳姨坐在对面,她的脸颊上恰似晚霞飞渡。
“小七,上次你说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只能是缄口不语,但终究也不是办法,我喝了口酒,长长出了口气,“分手了。”
芳姨停下手中的杯子,叹息一声,“现在这些姑娘啊。”
“没事的,芳姨。”我宽慰她。
“小七,你爸爸把我当妹妹看,他对我帮助很大,没有他,我到现在还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村妇,我把你当儿子看,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优点我是知道的。”她和我对饮后,放下酒杯,“我年青时,是很喜欢你爸爸,你爸爸是一个志向高洁的人,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他尽管也不爱你妈妈,但他在外面却没有招惹哪个女人,有关于他的风流韵事都不是真的。”
晕眩中不辨今宵和昨日,是是非非让我恍惚。
“小七,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要被流言蒙蔽了双眼。”芳姨说这话时,我瞧见她如杏仁一样的眼睛还是和多年前一样泛着慈母般的光芒,这光芒曾陪伴我度过无数个孤独仰望星空的漫漫长夜。
“可是谁会去诋毁他呢?而且,自我记事起,他在我的印象中便是一个自私冷漠的人。”
“你爸爸曾经和我说过……”大抵上,要开始讲述长篇叙事诗是要喝口酒润润喉的,还要抬头看窗外,看看江南九月暑气刚刚隐退、秋凉还未生成时是否有银河在夜空中映漾,芳姨一一照做。
“小七,你爸爸也知道是花槿散布的谣言,你妈妈也不明所以,被其欺骗。你爸爸是唯一知道花槿的北京大学文学院的学历是造假的,她和你爸爸一样只是北京大学的培训生,她非得把自己说成是北京大学的联考统招生,所以,你爸爸是她进阶的障碍。她要置你爸爸于死地而无所不用其极,梅市长要求你爸爸提供几名女学生去太阳花□□勤工俭学时,你爸爸本想拒绝,但花槿知道后,硬是怂恿你爸爸去攀附梅市长,并不怀好意地拟定了包括迎春在内的女学生名单。”
“再后来,梅市长加入进来了,有关于你爸爸的流言蜚语更是满城风雨,你爸爸那时爱上了杏子,在梅市长看来,这便是有罪,即使是他要抛弃的女人,也是不容别人沾染的。迎春出事后,梅市长知道事情弄大了,更是想让你爸爸死,可怜你爸爸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却只能找我商量……”
未曾想到,浪六居然是这样的人,从阴暗萧瑟处走出来竟然光彩照人,我一时难以接受,“芳姨,为何我住在你们工厂或是你家时你不说呢?”
“小七,那时我们工作很忙,我也没有注意到你对六先生有这样多的成见,或是我即便是注意到了,也会想当然地认为是你少不更事或是青春期叛逆。而且,家琳那段时间对我时好时坏,她总是疑心我和六先生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我也坦诚和她说过,我是欣赏六先生,甚至是爱慕六先生,但六先生只是把我当作妹妹,她有时相信,有时又猜疑,到后来,她疑神疑鬼,每一个和六先生有交往的女子她都怀疑是他的情人。六先生本就不爱你妈妈,遭她如此猜忌,自然是心情冰冷,愈走愈远……”
在芳姨讲述时,我吃完了一条大鲫鱼,鱼刺排列整齐,根根毕现,像是受过凌迟。“芳姨,我是六先生亲生的吗?”
“六先生去西双版纳前曾来过我家,坦陈他这一趟可能是不归路,他说他没能把迎春找回来,他说他其实在迎春离开家时在那株高大结满红色浆果的构树下朝他回头张望时就已经死了。他的心却不肯死,在他没有找到杏子之前,若是找不到杏子,他的心也死了。他说过,迎春是他亲生的,但自迎春后,他便失去了生育能力(至于怎么失去的,但不肯说),但他却想有个儿子,于是,鬼迷心窍之下求子心切的他竟然求他大学同学明涛帮忙。”
果然,还是明涛,也难怪他会把那家休养院和还有盈利能力的公司送给我,自己却去了马来西亚的槟城,听说是想在他祖父生活过的地方安享晚年。后来,听江大牙说明涛死在槟城,至于是怎么死的,江大牙支吾其词。
“小七,别怨你爸,他可能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他想做一个好父亲,上面我说的这些,在他留给你的记事本上,都有说,或许你对他误解太深,看完记事本,或许你会明白……”
难道我生活在一个被谎言和流言支配的世界?
我所熟知的世界难道在谎言的引导下走向颠倒?这念头不禁让我不寒而栗。而我现在的想法,便是把自己从这个纷繁复杂、光怪陆离、流言横飞的世界中抽象出来,图一醉,图一醉,“芳姨,说这些也没啥意义,六先生已经死了,我的世界被颠覆了……”
“小七,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一时半会还难以接受,说些开心的吧。”她莞然一笑,把碗中的两枚狮子头给我夹来一枚,“你尝尝,这厨师的狮子头确实还不错。”
在我看来,狮子头便是肉丸子,无非是大了些,至于配料讲究、刀工细致、火候精当、味觉层次等,我是吃不出来的。不像李渔或是袁枚这样大师,文章了得,对美食也颇有研究,我本就是一个粗糙的人。
“芳姨,狮子头不错,肉汁鲜美,收汁也掌握得恰到好处……”我不善描述菜肴,勉强起了头,终于难以煞尾。
“小七。”芳姨唤我,九月的夜风从阳台吹进来,带着夏天热的余温和荷香气,月光也照进来,九月的月光还有点夏月迤逦而来的微澄淡赤色,这和深秋月光干净澄澈的白还是有些分别的。我看她时,发现她的眼睛竟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好看,明澈清亮又柔波荡漾,我入神时,她的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二十多年的光阴,洗尽了如凝脂般的润腻柔美,纤纤十指,已是光华不再,美人迟暮,今夕往昔。
她把手抽回去,揩了揩眼睛,“我一直想有个家,有自己的孩子,一个,两个也好,可是在我最好的年华,却是遇见六先生,他帮我开办校办工厂时,我以为他是喜欢我,能被自己喜欢的人喜欢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尽管那时他已经有家也有了你姐姐,但他并不喜欢我,他只是想帮我,也想让工厂盈利。我以为他只是做做姿态,或是被世俗的观念压抑了自己的欲望,哪个男人不喜欢年青漂亮姑娘的?而且还是主动送上门的姑娘,可是,我错了,六先生不是一个来者不拒的男人。”
看神色,芳姨不像是说谎,况且现在说谎也并无益处,浪六已死,连句感激也没有了,我对浪六的印象来自于我母亲家琳的低泣和报怨,基于这种色调画出来的浪六难免是阴霾下站在旷野中的一个阴郁猥琐的男人。
也许这是不客观的,但事实的真相于我也并无意义,或许可以让我好受些,甚至会泛起对浪六歉意的浮萍。
寂寂无语,我默然喝酒。
“尝尝这辣椒炒鸡蛋,辣椒和鸡蛋都来自乡下,是这个厨师送的,老实说,在江州城我也没有什么朋友,连喝个酒、聊个天的人也没有,当年,我还可以找六先生说说心里话,他大约也明了我的心事,对我有些躲闪,往事不提啦,有些感伤……”
储存了江南夏天炽烈阳光转化而来植物淀粉的青中带红的辣椒刚入口便有糖分在口中溶化,这带着微辣的甜蜜在舌尖和齿颊间来回穿梭流转,恰逢蛋白蛋的醇厚和鲜香,金风玉露般的相逢留下的美味传奇在疏落的往事里被我一一记下。
酒让我有些兴奋,我想看看今晚的月色。
似有薄薄的云敷在月亮上,月光朦胧,星光隐耀,风起云动,月光朗照,窗外是一株通直高大的鹅掌楸,月光洒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的叶子上如波光粼粼,从叶子间漏下的月光伴着秋虫的低吟如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第一章。
再回来时,我已是意兴阑珊,曲终人散将将好。
“小七,喝杯茶吧。”说罢,芳姨要给再泡一杯六安瓜片,我示意她不必了,我坐会儿就走,想起此行的目的,不知道要不要说陈侃的诈骗案的情况,犹豫不决间,她已经泡好了茶,想想,还是说了好,毕竟,在这个案子上,我并无过错,“芳姨。”我喝了口茶,“陈侃的那个诈骗案,还有近5000万元分别被汇入香港、台湾还有英属维尔京群岛的几个账户,并很快转移走了,没法追回了。对陈侃和梅姐进行了边境布控,但听说他们现在是在日本,对他们的国际通缉令办不下来,你也知道,这样的案子每年都太多了……”
“小七,你能帮我保住七里香的二套别墅,还有追回1200万,我已经很满意了,至于那5000万,能有则有,没有也就算了。”她平静地说,“另外,小七,那套别墅是你的,当年我开校办工厂时,你爸是有股份的,后来,校办工厂成了上市公司,六先生也有股份,股份转让时,我帮六先生一起转让了,就帮他也买了套别墅。他说,要把别墅留给你,别墅里还有一个保险柜,里面有20根100克的金条,当年一克只有240元,现在快400元了。这么说,你找女朋友时是不是更有底了?”
或许财富是可以带给我安全感。
但是,当初浪六躺在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身无分文,为什么不动用这些金条,哪怕是把房子卖掉也说得过去,他难道只是为了把这些东西留给我,或是为了惩罚自己?
九月的末尾,发生了几件大事。
欧阳给我介绍了叫咏玉姑娘,是玉露家公司的行政主管,东湖区昭关镇人,模样倒也还行,圆圆的脸挂着婴儿肥,眉眼倒也还清朗,比我小个十岁,以我现在这样的条件,只要姑娘模样还能瞧,性格过得去,哪有什么挑三捡四的道理。
但愿她温柔善良,如果虚荣心再小点,便好。
咏玉似乎对我的的职业颇感兴趣,“其实我不太喜欢这工作,我想去做律师。”此时的玩世不恭恰恰是不自信的表现,“做律师也很好啊。”她近乎仰视的眼神让我很受用,“我会给市里的警察上一些课,如《证据逻辑学》和《刑事侦查和证据学》。”在崇拜的河流里让早已枯萎的虚荣心像蔓草一样舒展、滋长,还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呢?
认识不到七天,便是咏玉的生日。
那天刚上班,便接到了刚升任市局常务副局长、副市长梁超的电话,在电话中,梁局言简意赅交待了务必要于10月把明澄(最好连同林晴)的案子还有迎春的案子都结了。“小七,必须于10月中旬把这几个案子侦查终结,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证据方面,不用我教你了吧,证据要缜密,除了笔录、口供,在物证方面要能充分能指证犯罪事实。至于犯罪嫌疑人是否已经死亡,交给检察院吧,他们可以不予起诉。放手去干吧,我会全力支持你。”
放下电话,我马上和欧阳碰了一下,把梁局的意思复述一遍,“欧阳,放手去干吧,我会全力支持你的。”欧阳起到门口,我不放心,“欧阳,物证方面,总得有一些,明澄案子的那个大冰柜,林晴案子的静雅的CCQ肯定还有些剩余……”
“放心吧,七哥,大冰柜已经封存,在静雅家搜查出来的CCQ已经送到北京毒物鉴定中心,鉴定报告下周就能出来。”
咏玉的第三遍电话被我接起来了,我听到了秋风飒飒声。
“喂。”大致刚认识,有些生分,怎么称呼都是不恰当的。
“咏玉啊,有事情吧。”
“也没有什么事情……”她踌躇起来,“今天是我生日。”
“噢。”我的心事还在那案子上,一时语塞,“祝你生日快乐,我们给你过个生日吧。”我想起那条送秋月未果的大金项链,心想,现在送给咏玉大概是不合时宜的吧。
“你是说和欧阳警官和玉露老板吗?”
“嗯。”
“你陪我过就好了。”
“好吧,晚上我请你吃饭,有你喜欢的饭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