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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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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雅小姐这次来是真诚地投案自首的。”暮雪瞥了一眼静雅,静雅示意她继续说,“上次来投案又让江大律师发函撤销,实在是有些……”暮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这次是真的要自首,知道的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又瞥了瞥静雅,见静雅正在认真听,“其实,对静雅小姐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她现在胰腺癌晚期,每天靠着吗啡才能勉强度日,医生最乐观的估计,也就两个月了。”
动脚把阳光从静雅的脸上收了回去,霎时周遭有些暗淡,静雅的脸上呈现出暗黑的苍白,犹如从敦煌壁画上掉下了丝丝蛛网。
“我简单说一下吧,具体的情节在《自首书》中有表述。”暮雪说,我扫了她一眼,却被她眼睛上一闪而过的蓝光晃了一下,“竟然戴了美瞳,难怪看起来有些怪怪的。”我在心里嘀咕。
“静雅小姐说,明澄是她杀的。”
“为什么?”我的心“砰砰”乱跳,“继续说。”
“因为嫉妒。”闭目养神的静雅睁开了眼睛,眼神里滑过一缕倦怠和陨星熄灭前的光芒。“我嫉妒她们,她们就是凭借年青和美貌夺走了我的爱,我的心安,我在人世间的一切,这不公平,我恨她们……”
“这么说,林晴也是你杀的?”
“是的。”静雅平静地说。
“也是同样的原因,嫉妒?”
静雅没有回答,在九月午后昏黄发白的阳光下,她的脸颊竟然有暮春时山坡上微风轻拂草浪的安详。
“因嫉妒杀人倒是常见的理由。”欧阳轻描淡写地说,“你应该不会只杀了明澄和林晴吧?”
“嗯。”静雅的嘴角浮现出一朵似笑非笑的云彩,“被你猜中了,还有杏子。”
“杏子?”我惊呼道,原来浪六在西双版纳遍寻不着的杏子早已是冤魂,“莫非你只杀那些姿容俏丽的女子?难道杏子也夺去了你的爱?”
“是。”静雅的眼睛里映着星火燎原的光。
“你简单说一下作案的过程好吗?”我示意欧阳给静雅倒杯水,“你要是累了,可以休息一下。”
她从轮椅上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其实,明澄是我帮嘉鱼挑选的。”静雅叹了口气,像一只小蜜蜂被粘在回忆的蛛网上,“嘉鱼在哈佛大学读了四年,还是我和他爸把他送到美国的,他什么也没有学到,倒是学会了追女孩子,什么美国的,欧洲的,非洲的还有日本的,他都想要,我对他很失望……”她喝了口水,“嘉鱼这孩子自小是我带大的,我和他爸结婚时,他不过是个8岁的孩子,那时,他爸为了事业拼命打拼,根本顾不上我们娘俩,我们娘俩相依为命,这孩子小时候是那样的乖巧懂事,不曾想,到了美国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望向窗外,穿过九月午后橙黄的阳光和轻飘的浮云洄溯到三十年前。
“你为什么要选择明澄?”显然不能跟着她拖沓漫散的叙事风格。
如夕霞的光被地平线隐去一样她把目光从回忆里收回,“明澄秀气,懂事,说话轻轻巧巧,很合我的意,家世倒是不显赫,富庶人家,大家闺秀我们侍候不起,小家碧玉将将好。她一开始待我倒是恭敬,嘉鱼对我也好,一家人,其乐融融,多好啊。”
“是不是明澄怀孕了之后,你发现嘉鱼的心已是在围绕着明澄和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转,你被冷落了,这不好受吧?”
没有讶异,静雅的眸子里的夕光黯淡下来,她的泪无言落下,“不得不说,七警官,还是你了解女人的心事。”
“过奖了。”我捏了捏口袋,我很想去抽支烟。“不止只是爱的空落让你由爱生恨、萌生杀意吧?是明澄发现你和嘉鱼之间一直保持着欢好的私情,即使是她和嘉鱼结婚后也不曾中断过,明澄撞破后,你们不顾廉耻索性无所顾忌了。明澄因此得了抑郁症,她为了腹中的孩儿,没有吃药,可是你,怕她说出你们见不光的秘密,竟然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痛下杀手……”我起身,走到窗口,推开窗,点上烟,猛吸几口。“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杀死明澄,她抑郁症已经很严重,她决定一生下孩子,就自杀。”
“你到底是谁?”静雅惊惧地问,又自嘲地笑笑,“我还以为是谁呢?你一定是明澄的前男友,我们调查过,明澄在江南理工读书时谈过一场恋爱,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淡如轻烟,风吹云散’,他们结婚时,我特地安排了体检,她还是处女呢。”
如烟的往事已随风飘散,于我虽说有些怅惘,但遗憾却是没有的。和明澄的过往,一开始就已注定花开烂漫、终究无果的,我的家庭、我的出身已经决定了这一切,尽管在不切实际的幻想年纪甚至有可以跨越横亘在面前的出身和财富的巨大鸿沟的错觉,但现在我知道即便是跨越了,得到的也并非我想要的。
所以,对往事念念不忘是毫无必要的。
对于静雅不怀好意或是有口无心的冒犯自然我只能不以为忤。
“静雅小姐,我是认识明澄的,和她谈过一场似有若无的爱情,以上我说的都是她写信告诉我的,她没有什么朋友,只能暂且把我当作可以吐露心声的朋友。好吧,说说作案的经过以及尸体的处理,有没有帮手。”
“帮手?”静雅空茫地望向窗外,仿佛想穿越时间的风烟回到多年之前,九月的阳光落在窗外一株高大的鹅掌楸那如小孩儿袄一样的青绿的叶子上,好像盛夏还在,“周甲算是吧……”
“我们调查过周甲。”欧阳道,“他是你的远房表弟。”
“周甲是我的亲弟弟,小时候过继给姑姑,后来我姑姑去世,姑父又新娶,他在那个家中的日子自然不好过,但我们自小就没有生活在一起,感情上比较淡薄疏离。他高中还没有毕业就去广东打工,路费都是我出的,几年后,他回来了,除了脖子上挂着一根足足有2公斤如假包换的大金项链外还有一身的毒瘾,为了掩饰吸毒,他故意把自己吃得胖胖的。他为了吸毒,不断地向我要钱,后来,我的钱接济不上了,他就打电话向梅市长要,甚至敲诈勒索了我100多万……”
“后来周甲到云南搞什么大项目时不是毒瘾已经戒掉了吗?”我看了看静雅,尽管这个女人红颜已逝、风韵不存,但她年青时风华无双还是隐约可见。“你们通过电信诈骗的方式把周甲勒索你的100多万又要回来了,为什么要借警察之手杀掉周甲呢,好歹他也是你表弟啊。”
“戒毒谈何容易,尽管周甲可以做到一年两年不吸,但心瘾终究是戒不掉的。诈骗周甲的事情我毫不知情,都是静武干的。”
“静武又是谁?”
“静武是我的远房堂弟,很听我的话。”
“静武是我抓的,静雅小姐。”我瞄了她一眼,在九月的日光下,她容光焕发,毫无病入膏肓的人常有的倦怠和憔悴,我决定一口气让她把她知道的案子都交待了。“可是他竟然死在狱中,她只是涉嫌诈骗,一般来说,也就十年以下,完全没有必要畏罪自杀啊,这恐怕与你有关吧。”
不置可否地神秘一笑算是回答,我也无暇顾及这些,明澄和林晴的案子是重点,其他顺带的案子不过是赠品。
“明澄的尸体是在东湖的芦苇荡被发现的,匪夷所思的是,明澄的尸体是在被冷冻了三个多月的情况下被抛尸的,为什么不一直冷冻下去?”
“这些都是周甲做的。”静雅叹了口气,她蹙着眉,竭力在回忆一段不愿被提及的往事,“后来听周甲说他为了购买毒品,又借不到钱,那时,我跑了美国佛罗里达躲了几个月,他只好把买的二手冰柜卖了,加上房东催促他交房租……我了解的大概就是这些。其实,我给周甲买了一套小公寓,可是他为了吸毒把公寓卖了。后来,周甲毒瘾发作,便以我授意他杀害明澄为借口,敲诈勒索我100多万,静武把周甲骗我们的100多万又骗回来,用的林晴的照片对他进行网络恋爱诈骗,这个我当时是不晓得的。周甲死后,静武才告诉我。”
“你说周甲毒瘾发作,可是,100多万给她,又100多万回来,他也没有花钱啊。”
“哎……七警官。”静雅长叹一声,“你不知道,100多万是从公司账上走的,我私下又给了她80多万。”
“那你为什么要杀害林晴,同样,林晴也是你选的,为什么?”
“同样,是嫉妒,女人之间那种蚀骨销魂的嫉妒。”她仰起头望着窗外九月有些高远蔚蓝的天和几朵比柳絮还要轻淡的云,眼睛里泛起多瑙河上流动的星光。“这世界待我真是太不好了……”两行眼泪潸潸,“自小家境不好,初中还没有读完便去广东打工,被香港老板□□,陪了他三年,流产了四次,自此失去了生育能力。后来,回到江州,认识了梅市长,陪梅市长那十年,我漂泊在爱情大河之上既甜蜜又惆怅,既想掌握方向又无能为力,只能随波逐流。梅市长是官场的人,既多情善感,又冷酷无情,算来,我应当是他最恒久的一个情人了。我也知道,他无意娶我,我在心灰意冷中陪他度过了他人生中的最后几年,没有一往情深,只是看在钱的份上。”
“当梅市长把我推给嘉华时,我对梅市长的最后一丝留恋也没有了,嘉华一开始倒也还好,时间一长,我便发现他是一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他为了能拿到政府的项目,又把我送到梅市长床头,他为了公司能上市,硬是让我睡遍了每一个投资人和券商。”仰头的静雅长长的睫毛刺向天空,细长的眼睛眨眨,没有泪,却粲然成一笑。
“这么说,嘉华的死也不是一场意外了。”我瞥了一眼正仰头看着窗外的静雅,扫了一眼欧阳,他心领神会,“案卷材料显示,嘉华是醉酒后从东湖边的环湖廊桥跌落溺水而亡,但疑点是:嘉华的身高是174cm,廊桥的围栏高是120cm,嘉华要落湖必须费力翻过围栏,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一起意外。”
嘴角浮起一线在藐视世事万物和感慨往事如昨间游移不定的微笑,静雅的微笑如中秋的钱塘江大潮一样一线刚退一线又起,“是的,是我做的。”
“可是,这不像一个人可以完成的。”我盯着她的眼睛,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闪而过的惊慌或是怕心事被人窥破的躲闪,但是她的眼睛雾霭沉沉,什么也没有,“嘉华有75kg,要把他翻过围栏,怕是你这样的弱女子无法完成的。”
“是我,就是我一个人做的。”静雅不容置疑地说。
“我就是想知道你想保护谁。”我喝了口茶,明前龙井泡过三次已经寡淡如水,说是明前龙井,泡起来的叶片完整且硕大,连被虫子啃噬过的痕迹也清晰可辨。“你为什么要杀死嘉华呢?嘉华集团股份刚在深交所上市,在财富上,你们拥有光明的前景啊。”
“嘉华集团收购了昭关镇的一处铁矿山,本来谈好收购价是2个亿,但原矿主说只要我陪他一晚就打个99折,为了200万,他逼我去陪那个矿主一晚,我不肯,他就打我。和他结婚8年,我一直是在用我的身子为他的事业服务,我就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等我年长色衰了,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会被他无情地丢弃一边,自生自灭。用他的话来说,‘这就是你这样一个出身不干净又不能生孩子的女人的宿命。’这话让我想起我的屈辱往事,所以,他必须得死……”
“杀死林晴也是因为她夺走了你唯一的牵挂和爱,而且,她能做母亲,而你不能,她腹中的孩子一生下来便可以继承嘉家的偌大产业,嫉妒让你失去了理性,对吗?”
沉默是对抗别人把自己剥视得近乎透明的唯一法则,静雅如是。
“你杀死明澄和林晴,嘉鱼参与了吗?”我也知道打草惊蛇的妙用。
显然这个问题也是在静雅的预料之中,但她的眼睛晃动了一下,一颗泪珠带着彤红的夕光落下,她摇摇头。
将晚的九月,江南的天空干净澄朗,一架飞机在高空中标出长长的白色尾迹,如爆米花一样长长的尾迹慢慢变粗、扭曲直至幻化成白云在微风中消失。夕照落在鹅掌楸的叶子上反射出暗哑的光,叶子鲜青,但有些叶子的边缘有了泛黄的迹象,在某个瞬间,我有种时间停滞的错觉。
恍然的错觉间,我竟然想到了穿着黑色丝袜窈窕无双的秋月和眼睛如秋水朗月、丰乳盈盈的雪子,霎时,我的心很乱。望着窗外九月的夕光低垂,鸦雀在空中成群结队地飞,在更高的天空,有大雁在向南飞行,那是一只孤雁,身上披着红彤彤的晚霞,飞得从容优雅。
点上一支“利群”,在青烟袅袅间,我决定要把眼下的案子结了,按照时间推算,侦查终结后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再移送法院受理,估计还未开庭,被告人便已死去。
“静雅小姐,你给林晴投的是什么毒?”我假装毫不在意,心里却在祈祷千万不要答错。
“树蛙毒素和迷幻草汁液的混合物。”静雅答道,“听嘉鱼说中央情报局也叫它CCQ。”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纠正已是来不及了,但不纠正更是有违她的心意,“七警官,我是听印第安人说的,我是巴西亚马孙热带雨林一个印第安部落的爱心大使,我给他们捐了一所学校,这个毒药就是他们送给我的。”
我抬头看了一眼墙角和头顶的摄像头,估计都记录下来了。
“静雅小姐,你说杏子也是你杀的?”
“是的。”天色向晚,她有些累了。
“什么时间?”我也想早点结束这场谈话。
“去年吧。”她犹疑起来,忽然意识到不对,“可能是几年前吧,反正记不得了。”
“在哪里?”
“法华寺,不,是含山寺……”
“怎么杀的?”
“在上含山寺的山道上我把她推入悬崖……杏子当时还苦苦哀求我,可是我恨意甚浓,杀心渐起……”她说得绘声绘色,仿佛确有此事。
我知道她在说谎,上含山寺的山道我走了不下十遍,根本没有她所说的悬崖,可是,她说杀害杏子的口供是假的,那么,她交待杀害嘉华、明澄和林晴的口供又可是真的呢,可否作为案件定性的证据呢?
唉,都怪我节外生枝,提什么在浪六的记事本走散再也不可寻的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