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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皇室之奢侈不仅震惊了锦娘,也远超一直精神紧绷的钱留芳的想象。一万头羊和她那一个月的见闻也只是冰山一角,进贡给宫里的丝绸、茶叶、酒、瓷器、脂粉甚至珍奇动物看得钱留芳头晕眼花……她甚至字都人不太全,念出来都打磕巴。回忆起逃亡路上的吃食,她算是懂了何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过也有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好处的事情……陈安在宫中渗透的人被杀了上百人,本就是“精简”,而且现在在宫人口中,她俨然是个血腥杀神,大概也没什么人敢不从命,想留在宫里的意愿大概也低……她在路上见到宫人,无不是满脸害怕。
      “清点宫人之事继续推进,这些用度今后至少……先少买羊肉,不要落差太大。”
      楚朝宫室内有女官,乃是不侍寝的女子官职,替陛下分清奏章轻重缓急及讲授经文等。钱留芳指指女官名单:“有聪慧读书之人,可选入女官或教授手艺,愿嫁人的,去寻婚媒司,愿回家的,宫里出路费再给些奖赏,如此处理应该也不剩太多了……唔,谋逆一案牵连的女眷也可如此处理,就别入什么教坊司了,大不了掌心印个红印,不得嫁与七品以上官员,还是教她们有个正经出路养活自己。说到教坊司……不如也一并精简宫廷机构罢,朕消受不了。”
      她念念叨叨,刘黄一一记下,却又劝道:“陛下初登大宝,自个儿后宫都还没个着落,早早遣散宫女恐怕太着急了。”
      钱留芳沉默片刻,心想先不说她需不需要几十个后妃男宠,有多少人逢迎陈安一党她这一个多月难道不知道,后宫虽然被她冷处理了,但……但对待女眷的基本思路她倒是定下来了。皇室种种触及一点便有千头万绪,再加上情绪本就不好,她头痛欲裂,不得不稍微思考几下就停下歇息。锦娘替她买了话本,她也没有心思翻看。
      “但朕不需要这么多用度,这点不会变。如今用钱大计,无论如何都不该在皇室。朕说过了,今后再不会一年一万只羊,你就这样吩咐下去,让宫人和各位姐姐们再考虑清楚。”
      虽然有可能暴露什么皇室脸面隐私……不过反正也不是她的脸面。
      “喏。奴婢斗胆,这太后那边……”
      啊,还有这个事情。钱留芳一阵头痛。这位太后在政变的时候“滑胎”,侍卫“畏罪自杀”的事情,还没解决呢……
      “太后那边就继续伺候着,毕竟是太后,朕可以省,她那边就别动了。”
      虽然国事方面她很愚钝,但身体既然渐渐好转,她渐渐咂摸出了一点门道。所谓太后的滑胎和侍卫的自杀,其实大概就是某人故意为之,连孙鹏都一点危险没有,怎么偏偏就伤了太后的龙嗣呢……只是她不明白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因为怎么想,太后的龙嗣没了,最终都只能带来先帝血脉的断绝和她的帝位巩固。
      等等。她脑中突然滑过方冉的札子。陈安一党,伤及太后和龙嗣……?为什么方冉那么笃定就是逆党伤的?

      只是自从翠翠那一走,她知道自己再回不了头,索性就忙于国事,一时间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向郑清发问。反正方冉那边已经替她定了口径,太后是被逆党伤的……她也没勇气去见顾太后。只是她一言既出,索性全然不往各位先帝宫妃那里踏。宫妃们莺莺燕燕,花容月貌,又善解人意,她怕精神本就摇摇欲坠的自己一心软就做不出该做的抉择。很难不说她这样做有没有考虑自己安危的成分。虽然郑清带队杀了无数,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用各种方式谋害于她。毕竟郑清那里的刺客击杀数量还在更新,禁军也付出了数百人死伤的代价。甚至也擒获了混入御膳房想要下毒的刺客,幸亏钱留芳的日常饮食全交给了锦娘。
      与刺客数量相匹配的是陈安和他亲属诸人家里的抄家进度。光目前就抄出合计一万两黄金,两百万两白银,珍奇之物名人字画还要另算,甚至还有刀兵。才几年时间,就积攒如此财富。想了想自己在民间时常常听的官军拖欠军饷、宦官侮辱武将之事,钱留芳麻木地吐出一句话:“全部充国库,宝物字画送入扑买行,所得亦充国库。”
      如此一来国库倒是充盈了,官军……她自己逃亡路上所见所闻,又听多了酒楼里闲言碎语,怎会不知现在大楚官军分作几个集团,谁也不服谁,贪污空饷纪律散乱的现状。
      莫说抗击胡人了,光是眼下这烂摊子,她都只能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流泪,然后第二天醒来擦擦红肿的眼睛,继续努力工作,然后被过于能干而且干劲有点过头的老先生们带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思考。
      好在过了几日她就收到了孙鹏写的两个札子,孙云的遗骸已经找到。她化为白骨,身上珠宝全部变卖,没一点辨认特征。赵德远整编的狱卒本就在一一梳理陈述冤情的案本,听了孙家兄弟的诉求便找到当日执勤狱卒一通盘问,问出孙云那日衣着、大略抛尸位置,才成功收敛她的骸骨,又当场将那恶卒送去了刑部。
      他不忘侧面告知钱留芳赵老相公已经将大理寺那边风气整顿一番,甚至开始梳理冤案了。另一个札子则颇为不伦不类:“臣日食米一斗,啖肉五斤,昨日牛肉,今日羊肉,臣稍加打听,明日又牛肉,渐觉金丝雀儿飞不得矣。”
      他显然是远远看出钱留芳心情极差,分了两个札子,一个讲正事,一个博她一笑。钱留芳勉勉强强,总算心情略好。孙鹏稍加思索,在她的城防上略凿一个口子,她那并不坚固的城墙便轰然倒了一角。
      她忽地就想写个回信,想着纸张到他手上更好些。她抬起沉重的手腕,一笔一划,歪歪扭扭,极差的心情让她本就没怎么练过的字更加惨不忍睹,气得她无奈地唤来女官代笔——幸亏她那手谕没派上用场,现在想想要不是情况特殊,她真丢不起这个人:“近日我公事繁杂,拍马莫及,冤狱烂账,纷纷扰扰,眼见国事至此,心焦火燎。将军一家冤情得雪,身体好转,略有宽慰,快哉。将军再执枪,更快哉。将军日啖肉数斤,尤为快哉,宫内用度虽削减,倒还养得起一个将军,将军务必大吃大喝,好生快活一回,此为君命,不得有误。”
      孙鹏飞快地又回了信:“国事非陛下一人之过,陛下不如注意安全,外出走走。”
      外出走走?钱留芳愣愣地看着孙鹏的字,片刻错愕后,她突然意识到孙鹏想说的应该是“非陛下一人之过”,所以应该“外出走走”。
      ——去见见那个见证甚至参与导致了国事至此的人。

      “罪臣陈安见过陛下,恕臣有伤在身,尽不得人臣之礼了。”
      她又一次踏足于天狱。听到记忆犹新的句式,她一个恍惚。只是今日远非昔日,而昔日距今也才两个月。
      陈安身上挨她那一刀吃了苦头,不过跟孙鹏受的罪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何况孙鹏哪怕变成那个样子,依旧从稻草上滚落向她伸手,陈安倒是高傲地靠在稻草上,好像她是个来访的客人。她瞥了一眼陈安的伤口,漠然地说:“你不把我当天子,我也不必把你当人臣,倒也不用想那么多。看得出来你心态倒是从容得很,受审时还当庭翻脸,搞得大理寺和刑部都没人敢审你。”
      “好气势,陛下。罪臣此言,发自真心。多年以来罪臣自以为宦海沉浮,早练出一双火眼金睛,陛下的胆怯懦弱必没有看走眼……看来罪臣还是自满了。”
      “你没看走眼,我以前就是你认为的那种人。”钱留芳很少体验到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角,“你倒台后我做了无数个噩梦,每次回忆某些时点都一身冷汗。”
      眼前的女子和两个月前判若两人,两个月前低眉垂首任凭掌控的样子是真的,如今对他横眉冷对的样子也是真的。
      “看来,罪臣唯一走错的一步就是没趁着先帝早亡,假托个名头直接把将军先斩后奏,结果让陛下成功把孙将军救走。越过太后捏牢郑御前和精锐禁军,以身犯险磨损罪臣意志,然后一夕翻脸昭告天下,陛下有亲自执行之勇,却应该没有这般谋划的本事……罪臣之前常接到陛下同孙将军窃窃私语的密报,只是眼看陛下渐渐疏远孙将军,便觉得还是绑着陛下走流程把人斩了,也好过将来陛下忽然指控罪臣暗杀将军嘛,何曾想过陛下竟真敢在朝夕相处之余磨杀罪臣的刀呢?”
      “你是真的好谋划!”钱留芳气血上涌,“你所思所想,都是让朕亲自下旨杀了孙将军,把朕彻彻底底逼成一个只听你话的傀儡……想必对先帝你也是如此吧……反倒是你,把自己摘个干干净净,最多不过提建议的人!”
      “陛下此言差矣。”面前女子声音猛地提高,杀意涌起,陈安反倒笑了,“臣可并不是只是提建议的人。朝堂之上日积月累,往往都是君臣齐心呐。”
      他自知自己要被治什么罪,索性也不讲究什么士大夫之礼,横竖不过是再加一千刀:“朝堂上主和主战之争久矣,缘何让罪臣发展出当日那般势力,陛下不妨好好想想。”
      钱留芳面无表情,岿然不动。
      “……看来罪臣还是小看陛下了。陛下早有想法。”
      “你不过是以另一个角度为我确认了。真是讽刺,连吕率斌这般刚直的老相公都不敢直言之事,如今竟在新君与一位谋逆之臣之间达成共识。”
      钱留芳的声音越发冷下去。天狱之中的腐臭潮湿她早就体验过一次,只是这一次,更加让她感到冰冷彻骨。
      “吕老相公……呼,陛下确乎本事,还以为他再也不回朝堂了。赵相公接管大理寺,听闻方相公接任了国相,还当众扳倒了罪臣,重用孙将军……好,若陛下不让胡人马刀砍死,或者走了先帝老路,或许真是雄主之材呢。”陈安竟开怀而笑,只是笑容阴冷,连与孙鹏一致的雄主评价都森然可怖。
      钱留芳死死盯着那可怖的笑容,似是要牢牢记住那毒蛇吐芯的表情。
      “越过太后?朕那几日宴饮时,感觉得到你和太后之间在来回拉扯朕呢。你们两个都想把朕抓在手里,不是吗?”
      “这是自然。享受傀儡的人有一个就够了。”陈安的手指轻轻敲着地面,“不过显然,罪臣和太后都失败了。”
      钱留芳感到寒意涌入骨髓:“你们都有后手……先帝的御前军,你的眼线和甲士,太后的龙嗣带来的正统性……”
      陈安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样,低低地笑出声来,那笑声越来越大,因为气接不上来又变得嘶哑,真如毒蛇嘶嘶之声:“龙嗣?是不是龙嗣,有没有那龙嗣还不好说呢,你说对吧,郑御前?”
      他最后那一声郑御前叫得甚至有几分笑意。钱留芳霍然扭头注视着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的郑清。
      “先帝是怎么死的?!”她脱口而出。
      回答她的是可怕的沉默。
      她知道,不会再有回答。片刻后,她深深吸入一口腐臭之气:“依你之见,先帝缘何变成那样?”
      她不知在替谁发问,但她觉得非向这个人问出来不可。或许这也是她终究没选择当众杀死陈安的原因。先帝已死,活着也不会开口,那么自然非陈安不能回答。
      “陛下还把臣那句好骨气与先帝肖似当真?其实先帝从没变过。他一直如此,乃是骨子里的自私懦弱如阉人之辈。哦,这一点罪臣要跟陛下澄清一下……先帝倒不是彻底不能人事,而是一下能一下不能,所以把他的那一颗心都给锤碎啦。”
      陈安不大的声音宛如惊雷轰鸣,钱留芳脸上却没一丝变化,毕竟早就有了共识。似有沉闷的雷雨云积压于两人身边,倒显得如同什么君臣夜谈,宛如佳话。
      “他确实逃得一手好命,逃过胡人搜山检海……但他逃命路上,可曾真如陛下旧日所见一般,要靠身上全部资本换取一点点庇佑?陛下是知道的,他还选了秀女……然后落下个不能人事。后宫之中情状,陛下应该也知道。”
      ——他何曾真的体验过百姓之苦?
      “支持北伐当真是为了光复故土的大义?不能回到北都又如何,哪怕在南都偏安,不也照样有数不尽的富贵可享受,陛下亦是知道的。只不过若是能打回去嘛……更平添几分资本。”
      ——所以一旦局势稍有问题,或者他厌烦了战事,他就会动摇,至于这是否盘剥生民,又与他何干?
      “至于几大将军,虽说跟胡人多少算是打得有来有回,只不过嘛,擅杀了大将,西军川军那儿都是嫡系军队,少不了要突然哗变,何况魏良玉对先帝是有救驾之功的,虽说抗胡之意激烈了点,到底也是先帝亲信,也不敢真做了乱臣贼子……唯有他孙鹏是陛下一手提拔,手下御营后军大部分靠供养,但民间却管这军队叫孙家军,一方面胡人着实怕他,一方面也是防患于未然,省的又亲手养出个格外能打的集团军嘛,毕竟……都叫孙家军了不是?”
      ——杀个不用太担心哗变,又没有良心之痛的将领换个议和,自然划算。至于这是否寒了军心,是否会让胡人再无顾忌,反正野兽食肉了便满足了,与他何干?
      天狱中陷入可怕的沉默。陈安亦是条分缕析,道理分明,不愧是一朝国相。
      “那你呢?”钱留芳发出了她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声音,“你做了什么?”
      “罪臣么?”陈安笑道,“陛下该是知道的,平凡翰林学士,当年胡人不断逼近国都,又欲立外姓为皇帝,臣斗胆向胡人上书斥骂胡人,言道钱氏未必无英杰之后,随后被胡人抓去,又趁乱南归,得了君王信重。”
      “斥骂胡人?”钱留芳冷冷回答,“朕翻了案卷,当年和你一起上书的有三个人,都死了,亲属都去了岭南,七年前还敢于向胡人上书的英豪自胡人处回来后成了投诚派?”
      “陛下不也是短短两月就变了个人?”陈安从容回答。
      “和你不同。”钱留芳盯着陈安的眼睛,一字一句,密布在眼前的迷雾面对毒蛇嘶嘶,反而渐渐散去,“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懂了。我只是觉得,我什么也做不成而已。可是我的心底,一直都觉得我们就该打回去的。所以见了孙将军,见了你,我就觉得,我该同你斗上一斗,起码也得保了孙将军的命。后来同你动刀兵,满手血腥,才是我没想到的事情。你多大年纪之人,只能说明你从来都是喜好求和的。”
      “你当年同胡人的上书当真是正气之言?你南归真的是趁乱脱逃?你怎么能养出那么多死士?杀孙鹏究竟是先帝所想。”
      “还是你所想?”
      “亦或者,同谋?”
      陈安只是微笑不语,空留钱留芳吸了满腔腥气,呛得不住地咳嗽,只觉得满喉血腥,几乎要干呕出来,吓得郑清差点就要唤人来,却被她一把死死攥住。
      “自然是先帝的意思,罪臣不过是揣摩上意,给个合适方案。”陈安微笑,“先帝大概真的就想要满足胡人条件,求和换个安稳,罪臣本就是和议上位,若是先帝突然转了主意,罪臣大概就要被拿来开刀,本来还打算递个小纸条,早点先斩后奏呢,可惜啊可惜,还是先帝驾崩太突然,罪臣又想尽最大可能投资到一个好结果,结果反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怪我,怪我。”
      钱留芳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偶人,只是机械地读着本子:“先帝驾崩时,你……早早地就掌握了宗亲现状,知道有个懦弱无能的我,所以你见我救走孙将军,不方便先斩后奏了,便决定不如缓缓磨损我意志,看看我什么态度……若我始终不杀,你便想个法子将他暗杀,若我按你所想把他杀了……胡人的议和条件达成,我再寻不到能与胡人一战的将领,永远只能议和,也会永远只能受制于你,甚至真让你夺了天下?!”
      她都不用问陈安准备怎么对待太后……刚才点出郑清的时候,她才悚然意识到,郑清的木头样子在她心里太过深入,以至于她完全忘记了这个人也是一个活人!
      她以为是自己读多了话本思绪乱飞,何曾想到一切竟越说越令她心惊?这时候陈安竟温言道:“陛下不必如此质问,赵相公如今回来,自然会审出个该有的结果,何必知道太多,让自己不快呢?年纪轻轻,切莫气损身子,您又不是个懂政务的,为国事操心可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呐,切切保重,莫死得比先帝还早。”
      钱留芳猛地抬头。这话那一月宴饮时听了不少,人人都要她这么想,何必想些让自己不快的事呢?她的牙关都在哆嗦,就是这样的东西,大楚百姓竟摊上这样一帮东西,无怪乎忠臣良将人人心灰意冷,生灵涂炭,女子们横遭污辱还要被迫以死明志!
      还好孙鹏现在好好地在偏殿吃五斤肉。还好几位老相公现在还在卷着袖子做事。还好她终究下了那般决断。
      她又一次深深呼吸。如胡人马蹄般狂乱的心跳渐渐平息。心头雷霆暴怒犹如暴雨,反而如清理狂乱灰尘般扫清她心头诸多烦扰。
      “国事倒当真是操心。”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拜先帝和国相一派,还有我楚朝积弊所赐,当真要折我寿数。”
      “这是自然,不过皇帝之位,修道之士坐得,傻子坐得,婴儿坐得,无非坐得久不久。只消自私自利,自有人倾国之力奉你颐养天年。然而陛下似乎不曾选那能活得长的路,罪臣也只好祝陛下能活得再久些,这天下至此,倒也不是罪臣一人折腾的,就凭陛下一人,想逆天改命,难呐。”
      “还真是借你吉言。”钱留芳缓缓后退两步,终于昂起头来,“楚朝固然积弊,皇室奢侈无度,颓废堕落,朝堂一心求和,毫无骨气,冤狱横行,残害忠良,到处都是问题,非你一人之过,但你这骨子里的奴颜婢膝之辈将天下折腾得更加大乱,却是不争的事实。朕顶个球用?但大楚何尝缺能臣良将!朕明白了,朕早已不能回头,但只要朕同你和朕那前辈再不走一路,楚朝倒也沦落不到继续割地赔款杀害忠良来换苟延残喘的地步!”
      她侧过脸,轻蔑地瞪了一眼陈安。
      “朕这皇位,倒是拜你所赐。今日一谈,朕获益良多,那便最后赠君一言,以表感激。”
      这句话她在街坊听过无数遍,嘴里也骂过无数遍。如今在天狱之中,她终于对着被她刺伤的人说了出来。
      “你这贼子不用千秋之后跪在孙将军坟前谢罪还是朕的功劳,还不千恩万谢去地挨那千刀!”
      一言落定,钱留芳昂然大步离去,说尽了大逆不道之言的傀儡天子与乱国之相被她甩在天狱之中。她踏出天狱,迎面而来的晚风吹散一身腥气,她仰望天空,但见月华如练,星斗灿烂。
      “郑清。回答朕的问题。”
      “臣在。”郑清的声音低低地从后面传来。没有杀气,他不会对自己动手。
      “你一直在调查太后的龙嗣,是不是?”
      “是。臣得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先帝遗腹子。”
      “不是,对吗。”
      “不错。”郑清微微点头,“太后和先帝自去年起就未同房。”
      “先帝的完整遗命是什么?!”
      “朕已下旨,若有不虞,卿不可死,需抓牢御前军,根除逆党,助顾氏死节。”
      “他知道太后与他人有染吗?”
      “不知道。”
      钱留芳差点脱口大骂一声天杀的太监。
      而太后的皇嗣真正想要欺骗的并不是恐怕早就已经在谋杀计划上的先帝,而是郑清!只有她的腹中怀着先帝的龙嗣,郑清才不会马上动手将太后杀死……而郑清稳住了,这支用于和陈安进行武力对决的精锐御前军自然也就会继续藏住,借着龙嗣归于太后自己指挥。只是太后没有想到郑清的调查如此迅速……而她和陈安一起拉上来的这个傀儡也是想要同她们鱼死网破的。
      月华星斗之下,她忽而感到天狱的寒意还在脊背上。先帝、太后、陈安、郑清和她,她竟没察觉过去的她在这样庞大的网络中兜兜转转……而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天狱之外对视的,竟然是被当做工具的两个人。
      “陛下都已经知道了。那么就请陛下处置臣吧。”郑清单膝跪下,将军刀双手递上,“臣本是世代皇恩,又受先帝提拔,自先帝为太后与陈安所害,便欲为先帝报仇雪恨。借陛下相救孙将军、除掉陈安的决心,臣才能反过来利用顾氏,除掉了两大贼首……对先帝的恩情已尽,接下来如何处置,但凭陛下吩咐。”
      钱留芳的身体都颤抖起来。
      “为先帝摸清陈安眼线,将太后的胎堕去的人是你,押解孙将军的是你,孙将军在偏殿养伤期间,在陈安的人面前尽心尽力保护他的也是你,我跟陈安骂成阳都骂成这样了,你也没捅我一刀。”钱留芳用看陌生人的表情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御前侍卫,“你在想什么?”
      “……世代皇恩,尽力以报。”
      “所以,当今天子是什么样,你就做什么事。”
      “是。”
      “方国相已经有结论了,太后是为逆党所害!你郑清依旧是你的皇城司提点和御前军统领。”钱留芳抖着声音飞快地说,“听到了吗!”
      郑清缓缓俯首:“是。”
      钱留芳大踏步往前拼命走去。郑清不可以杀,没有他,她还是稳不住御前军的。她再也忍不住一身寒意,她要去见一个人。

      孙鹏完成今日筋骨活动,沐浴过后于桌案前饮下调理的药液。他底子未损,渐渐又有有力的肌肉覆盖身躯。不知年少的天子是否理解他在札子里的暗示。
      忽然门外有人声,紧接着钱留芳带来一身晚风站在他面前。她神情有些惶然,抬眼看他时用力眨眼,孙鹏才终于又看到她的双眼恢复清明。
      “刚被奸佞小人污了眼。”钱留芳看着他,寒意从身上退下,“来看看英雄好汉洗上一洗。”
      她这一说,孙鹏就知道他二人果然心有默契,便含笑看她熟练地盘腿坐于坐垫上。他烧了热水,于是她更熟练地自己去寻杯子:“将军现在还不能喝酒,我对茶也没甚了解,不如以水代茶酒,同我聊聊军务吧。”
      孙鹏看她将装了热水的茶杯推至眼前,微笑颔首:“臣遵旨。”

      “真是这么说的?”赵德远看着面前回报的狱卒。狱卒兴奋地点点头,又有太监款款而来,宣读天子口信:“陛下口信,陈安这恶贼谋杀先帝遗孤,非杀千刀不可忍!”
      “好啊,好啊!真是个上道的天子,陛下既然说了,那就杀这千刀!”赵德远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转头又埋入案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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