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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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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孙鹏被天子自天狱中带出,好生安置在偏殿。御医们围在边上会诊,见到孙鹏身上腐烂到见骨的皮肉都颤抖不止。
“不必吝惜药物,只要结果。”天子坐在边上,轻声说。
孙鹏挣扎着想要说话,宫女见状慌忙就想喂水,被太医阻止:“不可不可!孙将军伤了嗓子,需饮药液……”
偏殿一片兵荒马乱,又是写方子又是煎制药物。天子低头与孙鹏对望,孙鹏看清她的脸,不复面对陈安时的胆怯嗫嚅之色,只有苦涩之意。但他看清了,她眼中的火光未曾在陈安的威压之下熄灭,反而烧得更旺了些。
天子弯腰靠近孙鹏耳边:“将军不必拘礼,在这里的并不是个皇上,只是个家破人亡的孤女而已。将军安心休息,此处人多眼杂,有话一会儿再说。”
她张开手,轻轻再度握住孙鹏的手。孙鹏转过视线,却见刚才自己沾到她手上的鲜血已经干涸——而她将掌中的血痕藏于衣袖下,并未洗去。孙鹏只觉得自己冰冷的心终于一热,微不可见却切实地点了点头。
“陛下,药材皆已备好,接下来要为孙将军……切除腐肉,还请陛下先回避。”老御医上前行礼。
天子从孙鹏床边站起,却并未退出偏殿,而是另寻了椅子坐下,目光只盯着来往医者。孙鹏情知她是怕医者之中有人与陈安有来往,对自己下毒手,便尽力扭头对她一笑。天子见他笑,却撇过眼去,不再同他对望。
不同于面如冠玉却带着三分阴翳的先帝,她确实不像个天子,更像个平凡的少女,胆怯却又心思澄澈。但先帝亦是亲王在动乱中即位,七年下来到底还是从支持自己北伐走到将自己召回下狱……陈安!孙鹏在心底咬牙,心底不由得对天子多几分忧虑。越是心思澄澈,对上陈安那等人便越是容易被裹挟。
用于舒缓的药物在他体内作用,孙鹏又看了一眼撇头的天子,到底是沉沉睡去。
虽说是偏殿,但奢侈豪华亦不是佃农出身的孙鹏常见的。在淡香萦绕的被褥中,他一觉睡得黑沉,醒来才觉得身体上腐肉尽被清除包好,喉间清凉,就连蓬乱的须发也被细细清理。身边立着的不是别人,却是郑清。
“伯远?你为何……”孙鹏试着开口,嗓音果然已不再嘶哑难听。
“……陛下昨夜盯着御医为你医治,四更方睡下,临睡前命禁军在此。”郑清没有对上孙鹏的视线,“你既醒了,我去通报陛下。”
孙鹏看着旧日战友匆匆离去的身影,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不多时就见天子单独匆匆自殿侧转来,显然是在偏殿和衣而卧,只穿了简单的衣袍略一梳洗便前来了:“将军!……免礼,好好躺着!”
她挥退禁军,下令除非有命不得擅入,这才随手拿了个垫子就在榻边坐下。随即她将一物放在床头,却是一枝偏殿外盛开的杏花。
天子为自己熬到四更时分,还特意折来杏花。朴素的心意令孙鹏有些难以反应,当年先帝对他也是如此……他也只能勉力抱拳:“多谢陛下。”
却不想天子眼睛一红,轻轻趴在榻边,如昨夜一般压低声音轻声道:“你就不该如此,怎么还要言谢。”
孙鹏一愣,只觉得这言语似是有点危险,立刻肃容回答:“臣心中所求,唯有报效国家、光复故土而已。”
天子重重叹息,却也不再说话。君臣二人一时无言,天子伏在榻边,垂着眼睛,却是困倦不已。
“……陛下,且去休息,免得伤了龙体。”
“我怎么还睡得着。”
天子注视着孙鹏未收回被褥中的手:“你这双手该拿着那把甘露枪取下兀国国主头颅……而不是险些筋骨尽断,从监牢里伸出来的时候连我的手掌都扣不牢……我在邸报和话本里见你和你家儿郎们,想象你大破胡虏的风姿,却不曾想竟会在那种地方见你……”
君王在登基之前,显然真的和他见过的那些百姓是一样的人。她的心意温柔和煦,孙鹏轻轻舒一口气,说出那句他对前面几代皇帝都不知道说过几遍,如今也依旧会说的话:“陛下若有心,臣自当挂帅挥师,同陛下饮马青龙府。”
“……哪怕你已被辜负一回?”天子注视着他的笑容,神情十分苦涩。
“臣得听陛下这一席话,知陛下心系故土,已是足够。”孙鹏既知新君王不愿降罪于他,心结已散去一半,只是笑道,“只愿陛下此生不坠此志,不教儿郎们白白抛洒热血,臣便心满意足。”
“那又怎么足够?”像是被这句话突然击中了,天子猛然伸手将孙鹏的手紧紧握住,为防止隔墙有耳而贴得很近的距离下,孙鹏看到天子眼里又燃起他在天狱里见过的一丝火,“你如今并无官职,也没人真当我是个天子,那将军便别考虑什么君臣礼节回答我……我立足尚浅,无一个可信之人……将军,你愿意相信我吗?”
“陛下何出此言?”感受到掌间的温度,孙鹏对上天子的眼睛,“臣自当为陛下弦上箭、手中枪。”
天子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后肃容道:“那孙将军便是我的第一个信赖之人了。这段日子你且好好休息,但我是少不得要常来你这处了……我既然受了这个皇位……有些事,我便要试着做做。”
“好。”孙鹏终于反手握住君王的手。他的手比天子的手大上一整圈,遍布疮疤,他没敢也没能用力。
一受反握,天子却垂头沉默。良久,细细的声音在孙鹏耳边响起:“我极害怕陈安。他不说,但我知道……庚午之变时,我连日逃命,练出本事来,周边若有危险,我会察觉到……他同我说话时,暗处藏了暗卫,随时会要我命的。”
“……是。”
孙鹏自然知道陈安只手遮天,这位天子说是天子,只怕也……
“我怕他,他虽不像胡人一样拿着马刀追赶着我,但我踏入皇宫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在害怕!以前陪着我的锦娘和翠翠都没能带进宫里,就连我的贴身太监和侍女都是他的人!我登基之时,也觉得其实没有人在意我……我都知道,我不是来当天子的,我……”
天子语速变得极快,甚至上气不接下气。孙鹏默然。但他知道,惶惶恐惧的天子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些。
“……我害怕,但我不甘!”天子深深吸气,孙鹏掌中的手紧紧攥成拳,“看见他我便想起来了,何以他可以残害忠良,糟践百姓?我固然怕死,可我的姐妹,我的家人,她们却早就都死了,空留我一个人躲在小楼里……难道她们就白死了吗?难道我可以看着他这样当我是个傀儡!?我要这样如同往日一般,浑浑噩噩度日吗?!”
为了压住声音,她的气彻底顺不上了。那团火呛得她一阵呛咳,孙鹏试着抬手去拍她后背,未果。她抓着床单,顺气顺得两眼含泪,又像是拼了全力一样凑到他眼前,细声说:“……将军可愿与我一同,设法子杀了那奸相陈安?”
孙鹏的手一颤,终于十分僭越地盯紧身旁君王面容。君王盯回来,他终于明白天子眼底的火是什么——那是压抑的,不甘的,面对巨大的阴影,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焰。
那是一旦被第三个人知道说不定就会有杀身之祸的意志。她将她的恐惧、不甘和摇曳的心火捧到心底的热血已被冰封过一回的孙鹏面前,想要同他交付彼此的信赖。
“陛下……要是这么做了,您就不能回头了。”
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听懂他的意思没有……然而天子用力咬紧了牙:“管不得那么多了……不杀了他,被杀的就是将军你了!”
君王微弱的火焰足以让热血自他心中破冰而出,他抿紧嘴唇,接下这份信赖,用力点头:“他私练暗卫威胁陛下安危,本就是可以杀头的事。陈安掌控大权不久,太后腹中尚有龙嗣,御前侍卫兼皇城司提点郑清仍是绝对忠诚于皇家之人,陛下既是天子,务必经由他确保禁军军力和情报都在手中。”
天子的眼里闪起光芒,就着相握的姿势将孙鹏的手塞入被褥。她深吸一口气,手已不再颤抖:“好!”
君臣二人默默相望,孙鹏将天子的手轻轻推出:“但此事事关重大,陛下也根基过浅,千万不要心急,要徐徐图之。”
“嗯。”天子缓缓将手收拢,稍定心神,呼吸缓缓平复。君臣又是无言,此时却已经同舟共济,是要一同战斗的战友了。天子突然又抖着声音换了个话题:“我听说孙将军崇拜三国时的关、张,我看话本里有写过刘关张结义之事,但孙将军却比我大了一轮……若要结义,却只能结义为兄妹了吧?”
“……这……怕是不合适。”未曾想到她定下神来竟还要学话本里跟自己结义,孙鹏一时跟不上过于跳脱的思路,唯有苦笑。
“说笑的,我也知道凡事不能按着话本来……只是,身为君王,我怎么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呢?”
她偏过头轻声细语地这样补了一句,显然并没有真的只是在说笑。孙鹏比她更清楚这句话的分量,一瞬间又收起面上表情。
“……我只是想着同将军约个小规矩,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今日将军愿我此生不坠此志,结义若不合适的话……”
“留芳。”
天子终于展露出一个像是孩子一样的笑来,那笑容如她折来的杏花,跃在枝头招摇于春风之中。
“此时你非臣子,我非帝王,日后若要回忆此时约定,你就称我名字,留芳!”
一言以定,两人已是被要杀身的事情紧紧绑在一起。天子终于回身去歇息,御前侍卫将偏殿护住,孙鹏安心疗伤。天子若不许他有危险,那御前军就不会让孙鹏有事。
孙鹏受着药力,天狱又着实伤了他的身体,他便半梦半醒昏昏沉沉。再睁开眼,钱留芳折来的杏花都已枯萎,药力渗在他四肢百骸,是他好久没体验过的暖意。
门外传来禁军行礼之声,紧接着满脸疲惫的钱留芳出现在孙鹏面前。
“让万侍郎好生招待了一回。”又是一枝杏花安在床头,“他摆的好架势。一盘豆腐要一百只鸟儿的脑子,当真奢侈,也不知道他眼里是鸟儿的脑子金贵还是百姓的命金贵。”
钱留芳又是那样伏在床头说话,又依孙鹏的想法仔细调整屏风避免动作太过明显被读了唇语。她在宴席上沾了一身木樨香风和暖风,闻之令人沉醉。
“许是想让陛下沉溺声色,钝陛下心性。”孙鹏实话实说。被剥夺兵权官职,徘徊于南都湖上的日子,他常常想起那日他满怀悲愤地回都城面圣,字字泣血求问为何要放弃大好的形势。那天天气晴好,亭台楼阁葱茏可爱,先帝面朝着堂下莺莺燕燕,冷声说着“这楚家天下莫非是尔等做主?”
他自然轮不到为这天下做主,可天子若不为百姓做主,百姓又要寻谁做主?
钱留芳短促地笑了笑:“他怕是要再多宴饮一阵子的,要吃那么多民脂民膏……真叫我食不下咽。”
“陛下若要行动,最好再知会魏良玉将军。”孙鹏的眼里落入钱留芳折来的杏花,“魏将军忠公体国,在军中极有威望,必愿助陛下一臂之力。刀兵之事,谨慎为上,听闻魏将军在我下狱后就称病不出,陛下传递消息务必留心。”
“还不行。”
孙鹏突然惊觉,短短两日功夫,钱留芳似乎就变了。那个徘徊的孤女变得冷静,百鸟脑豆腐和香风似是洗去她的惶然,滋养出镇定与杀意。
“我也不知他养了多少暗卫,也许他甚至私练兵马了……一旦行动就是你死我活,若我有闪失,孙将军必须有自保之力。在那之前,我不能对你我和郑御前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我的意思。”
“陛下可慢慢减少来臣这的时间,待臣身体好转,再撤去守卫甲士。”孙鹏便继续思索着建议道,“如此作出随着宴饮疏远臣的样子,也免得狗急跳墙。只是这段日子少不得要劳烦陛下了。”
钱留芳仔细听着他说话,展颜笑道:“虽说一定是班门弄斧……佯装战败,诱敌深入,趁轻敌一并击溃,是不是?”
“是。轻敌乃是关键,臣见了陛下的决心,自然欣喜,但陈安丝毫不能看见……他极擅长揣度人心,在臣身体好转前,陛下需万万小心。”
“他确实摆出好大排场,我只管作出措手不及沉湎声色的样子就好,若他问了什么,我便扯些话本桥段来应付他,如何?”
“任何谈吐都需小心,若谈话本便多谈风花雪月之事,英雄豪杰最是暴露人心。”
君臣二人商议已定,太医便要来为孙鹏换药。钱留芳离开偏殿,只觉得身体一凛。她强作镇定,假装没有察觉到暗处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