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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有人来了。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前日受杖刑,昨日受水刑,虽然少年从军,身子骨硬,但今日再受刑,那他恐怕也只有一命呜呼。
      即使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孙鹏的头脑依然清晰。或许头颅现在还悬在头上已是万幸,照他刚下狱时的动静来看,国相本是打算在他下狱之时就赶紧先斩后奏的。可惜狱卒刚将他拖出去几步,就传来了先帝坠马暴亡的消息。然而即使如此,对他的审讯——或者说单纯的构陷?也没有停止,就好像没了先帝这个王朝还是在照常运转一样。
      但即使如此他也说不出半句屈打成招的话。先帝和国相是铁了心要拿他的命去议和,他早知自己的命早晚交代在天狱里。他只恨将士的鲜血白白抛洒,北地百姓仍要受胡人蹂躏,而七年北伐功业一朝前功尽弃,他死后恐怕军心也再难安稳,社稷江山只怕也要一直破碎如风中之絮了。隔日被斩首了,他怕是也不能闭目而去的。
      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面前,却没听见狱卒的动静。只听见陌生的呼吸声——似乎是个年轻女子。
      孙鹏猛然睁开眼睛。昏暗的天狱烛火照亮了红色的绣金袍服。
      “……陛下?”
      他受审时也听过外边动静。胡人入京后,钱氏宗亲被血洗一空,这才让本是末位亲王的先帝坐了江山。先帝驾崩前,太后腹中刚刚验出了遗腹子,为数不多几个直系宗亲也不是久病就是还揣在娘胎里,驾崩后竟找不到能立刻即位的人……最后寻了个和顺亲王家的四女登基,改元安业。
      前朝城破时和顺亲王举家南逃,最后只有年仅十二岁的新帝一人成功逃到南都,自此便在御赐小宅邸中闭门不出,是个被吓破了胆不说,还自此再不能生育的石女。狱卒议论时甚至不怎么避讳……也不在乎她名字。毕竟和顺王本就是不领事也不顶事的,把家眷女儿放在北都都没人在乎,何况一个女娃。
      朝政已是陈国相一力把持,议和派充斥朝堂,此时一个既不能生育也没什么胆气的女子登基,这女子对陈国相言听计从的程度怕是比先帝更甚呢,何况无法生育也就不担心她因生育而死。将来太后诞下新的钱氏男丁,再将注定无所出的她赶下去便是,若是太后诞下的是个女儿……反正国相太后等人应该也会安排起来吧,有她在前,再有女子登基也不是怪事。
      正因如此,一边新帝继位之事办得紧锣密鼓,另一边对孙鹏的罪名罗织构陷也运转不停。他的死就像新帝的登基以及将来的退场一样,只是失了半壁江山的楚朝运转的一部分。
      正因如此他万万没想到新帝竟会突然出现在此……他努力撑起一口气,对站在眼前的新帝拱手道:“罪臣孙鹏见过陛下……恕臣筋骨断裂,尽不得人臣之礼了。”
      他的声音难听如指甲刮砂纸,也不知皇上听清了没有。天狱光线昏暗,他看不清皇上的脸。但他依稀感觉到皇上正注视着他。
      “孙将军……”
      算不上琼珠溅玉,只能说是平凡无奇甚至有点粗哑的女子的声音。孙鹏一时间有些恍惚。似乎有风吹起,仿佛此处并非天狱,而是他光复胡人所占的城池后,有百姓眼含热泪来迎王师。但下一句或许就是泣涕涟涟的“将军为何班师?将军走了我们要怎么办?朝廷为何要弃我们于不顾?”
      风沙吹入他的肺腑,让连受酷刑仍只被审出个不负国家的将军双目充血,悲愤难平。
      皇帝缓缓蹲下身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他的身体从发霉的稻草堆上滚下来,不能弯曲的手指拼命伸向那个红色的身影。他早想那么做了,他始终不明白为何先帝要放已收复的国土于不顾,不明白麾下儿郎们震破胡人肝胆的吼声如何只能换来停战议和,只差那一点而已,天子如何要将维系万民的希望的手松开。他要握住那只手,再不想让对方松开。
      一只手从栏杆的缝隙中伸进来。他伤痕累累的手被纤细温热的手颤抖着用力握住。他拼尽全力抬头,天狱光线昏暗,他依稀看到天子的眼底摇着淡淡的火。
      为他在腐臭脏污的天狱中弯腰下蹲的天子令他来不及思考。冤屈的将军如同厉鬼般抓紧天子的手,嘶声道:“陛下——”
      “陛下。”
      与他交握的手一个僵硬,刚刚裹住他的手的温度迅速抽离:“国、国相怎么在这。”
      她甚至没勇气说爱卿。陈安国相看着眼前的天子,心底嗤笑。这位天子因是女子之身,童年又横遭不幸,长期食不下咽又难以安眠,身长不过五尺,又总不敢抬头,此时站在他面前,好像被他的阴影彻底覆盖了一样。问出的问题更是蠢不可及,远远站着的太监难道不是他的眼线?
      “陛下何故要来天狱这种地方,若是受惊了该怎么是好。”他并不回答天子的问题,“这里自有大理寺审理,一个罪臣而已,不必劳陛下深夜大驾。”
      “我……朕只是觉得,他是朝廷大将,朕总该亲眼见见……”
      看似温文儒雅的国相有礼有节的进言却让天子往后退了两步:“这、这般受刑,不合大理寺的规矩吧?”
      “陛下,臣已说过了,孙鹏此人身犯叛国欺君之罪,却抵赖不认,不上大刑逼不出他的供词,对朝廷的和谈大业极为不利。”
      “陈国相,你打得一手好算盘。”
      孙鹏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如有炭火灼烧一般。陈安步步紧逼,却是一直将新帝架在“议和”的框架里,但他大楚分明是有一战之力的!陈安是想趁着新帝立足未稳,快些将她绑在自己的框架里,她被推着将自己定了罪后,议和之事便再回不了头,她从此也再不会有什么自主的意图了。
      陈安用看将死的鱼最后几下扑腾的眼神看了孙鹏一眼。孙鹏毫不犹豫地瞪回去,哪怕他真是将死的鱼,也要用尾巴狠狠在陈国相眼睛上割道伤疤。
      “朕……朕觉得,不能这样严刑拷打,那就要屈打成招了。”天子声如蚊蚋,“朕要带他出去。”
      “无妨。陛下亲自询问确实更快些。”陈安并不反对,“不过恕臣直言,眼下虽是早春,胡人不会此时来犯,但若议和不成,秋后必是不会放过陛下与百姓的。陛下还是要抓紧些。”
      “……朕晓得。”
      “陛下有数便好,臣告退。”
      陈国相冷眼看着狱卒打开牢房门,将孙鹏搀扶起来,转身便走。覆盖着天子的阴影带着风飘然而去,暗处响起隐约的兵器声响,天子的发丝被风吹起,孙鹏抬起眼,看见了天子颤抖的嘴唇。天子眼中那淡淡的火摇曳了几下,似乎行将熄灭。
      他不禁重重地低下头去。

      次日黄昏,大理寺的官员,陈安的心腹万瑞国求见天子,将天子引到府上。穿过荡漾碧波上的红色步桥,一百条鲜鱼只取脊背上最嫩的一条肉剁成的鱼肉羹由年轻俊美的小厮先端到了天子面前,另有足足二十道各色海河鲜及时令瓜果摆好一桌,丝竹管弦、游船、相扑、戏曲等等诸多节目均已排好,还叫自家妻子亲自把关选了俊美的侍从,足够刚刚上任的天子游玩一月不息。生活本就平淡朴素的天子目瞪口呆,一脸头晕目眩地用过鱼肉羹,便只剩下被富庶的南国膏脂淹没的份。
      陈安冷眼看着天子脸色泛红地打量侍奉的小厮的样子,转身离去。天子身边的太监来报昨晚新帝特意将孙鹏安置在偏殿阁楼里唤太医会诊,他也毫不在乎。
      他何苦要反对呢?见到这个新天子种种模样,他就知道孙鹏横竖是要死的,无非就是死前日子过得如何罢了,他又跟孙鹏没什么深仇大恨,也不是非要让孙鹏死状凄惨不可。孙鹏战功赫赫,甚至能以步兵大破胡人骑兵,新帝继位前听过他名号,到现在还说他是朝廷大将,本能地对他有些妇人之仁也正常。要说急,当然也是急的,孙鹏不死,就会有变数。
      但新帝这种人实在太好懂了,比先帝好懂得多。先帝旧日也支持孙鹏北伐,但孙鹏还是落到了这般境地,为何?因为孙鹏北伐伐得民不知皇上,只知他孙绍武?因孙鹏一心想迎回被胡人俘虏的皇室成员,并要求皇上优待他们?究其原因,是因日子过得太好,皇帝不忍任何人威胁动摇自己的好日子了!
      只要体验过皇权的好,就会不容许任何人动摇属于自己的权力,而只有迎合这种想法才能在皇权之下保住一身富贵。新帝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沦陷也就是时间问题而已。至于国事,如今朝政大权均在他手,自有他掌控,新帝显然不懂治国,她也没必要懂。不过南方各世家都盯着皇宫,他得多作联系,在天子又要妇人之仁时好好告诉她,支撑着财政的南方世家能给她施加多大压力。
      南国的繁华迟早会让天子想要安心留在此处的,他不过是要推她一把,加快这进度罢了。虽说直接杀了孙鹏再把既定事实放在新帝面前也不是不行,但既然寻到一个废物皇帝,他自然要尽量得到最大的回报,当新帝真的亲自下令杀掉孙鹏时,自然也就是她彻底成为傀儡,不必再让他担心是否会被防备的时候。
      宴会结束后,新帝却又被皇后……太后唤去了。暗线来报,太后没有太大动静,无非讲了一些国家安定,要多倚赖国相,哀家虽不通国事倒也愿意多同陛下聊聊之类的话。
      他哼了一声。这种程度的心眼,在他面前还太嫩。无非就是仗着腹中那个所谓的遗腹子让御前军暂时还站在她那边罢了,但那个所谓遗腹子到底是不是先帝的还不好说呢,毕竟先帝不能人道已经很久了……不过一旦鱼死网破,是与不是都没有关系。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新帝的态度。
      ……虽然无非是个傀儡,但操控傀儡的人,只要有一个就够了。
      如是一个月,新帝日日满眼花红柳绿,被太后与朝臣这边两头拉扯。虽然也会去孙鹏那里坐上半宿,但也只是前几日,中间便少有走动,近来更是将阁楼外守卫的禁军都撤了几个。至于早朝,早什么朝?同他陈国相汇报便好。太后新丧,就不好以国事相叨扰了吧?
      这日,忽有密报传来,新帝又去见了孙鹏一面,孙鹏在她面前跪下,新帝扶起,然后便离开了,两人并未交流,新帝脸上似有不忍之色,孙鹏悲泣不止。陈安对着密报沉思一会儿,突然传来深夜传召,命陈安前去面圣。
      陈安微微一笑,从容入宫。他知道,自己的攻势起效了。

      “陈国相……朕同大理寺和孙鹏都谈过了,却不知到如今给他定了什么罪名?”
      新帝在文图阁,当值的万瑞国坐在她身侧为她翻卷宗,陈安安排的侍女也在一旁服侍。这一月来连日游玩,新帝脸上虽不复当初胆小瑟缩,却已有一股颓废气:“惭愧,朕竟今日才想起这等大事……”
      没什么大动静,如果要私下偷偷处决他的话,现在就是个好时机,他当然也没有坐以待毙就是了。哪怕是在这样两人相对而坐的情况下,新帝也没有往身上藏什么的举动,看来他袖子里的匕首也用不上。探子依旧向他密报,孙鹏独自坐在地上,神色颓唐,再无动静。
      “无妨,万侍郎工作辛劳,自会奉上。且让臣来介绍一二,孙鹏之罪有六大条,蓄意谋反、不遵君命、指斥圣驾、不孝不义、纵容部将、冲撞同僚等。”
      “这么多……?”
      “是。”
      “可有证据?”
      陈安看着坐在座位上,在他面前却几乎要蜷缩起来的天子,“证据不证据,还要看陛下认为有没有。”
      “什么……”天子的声音突然拔高,但气又飞快地泄了下去,没有怒斥“没有证据怎么定罪”。
      是个明事理的皇上,不需多费口舌了。陈安从容笑道:“无妨,皇上便是皇上,金口玉言,皇上认为有,那便是有。那么,皇上觉得有没有呢?”
      先帝认为有,太后也认为有,胡人更认为要有。若你认为没有,那么南都这烟花繁华日后怕是就同你无关了——
      “那……那万侍郎可回去休息,陈国相且上前来,我们一一讨论,议事若是迟了,陈国相要在附近偏殿休息还是直接去漏院候早朝?”天子抖着手,到底是抬起手,接过了陈安手里的卷宗。
      臣子并没有在偏殿休息的资格,陈安还是决定去漏院等候,只是心下暗笑。显然,这位皇帝对皇权威严甚至也没有明确认识,全都只停留在话本里头——毕竟她也不止一次在宴席上提到各种话本里头说的东西。这样最好,对皇权威严的维护只要体现在孙鹏身上就行。
      于是天子屏退周围,无呼唤不可靠近。陈安倒也不在乎,她都老老实实带着自己安排的侍女出门了,能有什么。再说虽然他六旬老汉,身体倒还健朗,这个柔弱的小天子就是想效法刺杀之事也要掂量掂量她自己的力量。
      君臣二人商讨至三更有余,一条条扣上所谓的证据链,商议好对胡人议和的细节与孙鹏部将的处置。新帝年轻,略熬一熬也有疲色,陈安被这一通折腾只觉得魂都去了半条。但他得抓紧这个机会,好不容易天子那为数不多的良心有所松懈,他得趁热打铁将天子彻底绑死在议和的贼……大旗上。
      君臣商议完毕,陈安目送天子离去。那背影不像个活人,倒像个提线木偶。他笑着伸手微微一抓,天子正好因为犯困摇晃了一下,就如木偶在他掌中摇动。
      四下安静,陈安便在漏院和衣而卧。大局已定,他睡得很好。

      失踪一个月的新天子终于肯上朝了,不少人甚至没有见过天子的脸。但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认不认识她的脸其实只约等于认不认识某个好用的工具。群臣在陈安带领下在金銮殿等待了大半个时辰,天子才姗姗来迟。她相貌平平,只能称得上端正,加之身材瘦小,裹在龙袍里时有一种小孩偷了大人衣服的没底气感,坐在龙椅上还得勉强挺直脊背才不显得怯场。
      陈安控制住自己别在大殿打哈欠,虽然他觉得哪怕御前失仪了这位天子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她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妇人之仁,良心有,但不多,对孙鹏来说致命,对他则刚刚好。眼看天子在龙椅上坐好,陈安微微一笑,出列朗声道:“臣,国相陈安,有事启奏!”
      天子愣了一下,口齿不利索一般僵硬:“国、国相所为何事?”
      “臣,弹劾罪臣孙鹏六条大罪!”
      这便是陈安同天子谈好的六条大罪了——无不是些鸡毛蒜皮、颠倒黑白、捕风捉影甚至凭空捏造之事。谋逆自是根本没有,孙鹏抄家都只抄出了当年先帝御赐的宝剑和绢帛书籍之类,难道是先帝命他谋逆?要说证据,也就孙鹏原本部将以及交好的武将有人联名上书所说的片面之词。不孝不义指的是孙鹏从军期间妻子受辱离家而孙鹏在外、孙鹏北伐而母亲去世之事,可乱世之中岂不是人人身不由己?纵容部将更是无稽之谈中的无稽之谈,孙鹏治军极为严谨,纵有部将真侵扰了百姓,也早让孙鹏军法伺候了!真要说有证据,却也只有不遵君命一条,于是陈安与天子认真商议,就孙鹏在北伐时的几条擅作调度之事严厉列举,绝口不提当时先帝自己嘴上都在赞叹孙鹏用兵。
      然而却就这么明晃晃地说了出来。若是平常话本这样写或者戏班子这样演,少不得要被看官砸场子。可这种戏却在这大楚王朝的权力最中心,由国相与天子一同演了出来。
      “各位爱卿有何见解?”天子小声问。声音太小,还被太监偷偷提醒,又说了一遍。
      “臣以为,孙鹏罪当斩!”万瑞国出列,同陈安一唱一和。
      这么一来,又有数人出列应和,但来来回回也不过请斩二字。原因无他,孙鹏必死,但罪名却上不得台面。不少人面露激愤之色,有些人甚至握紧了拳头。然而大势所趋,眼看着这位忠肝义胆的名将经了这出滑稽戏便要血洒刑场。
      大楚的脊梁,是被自己人砸断的。
      天子颇有些底气不足地说:“宣孙鹏进殿吧。”
      陈安眉头略略一抽,他没跟天子商议过还有这出。但看天子的样子,与其说是生了变故,不如说只是看多了话本不清楚权力运转,以为这时候要让罪人上来听罪。也无妨。
      孙鹏毕竟在他处休息,过了一会儿才上殿来。与在天狱时比,他已判若两人,虽然还需人搀扶,但精气神看起来却已不像个有口气的厉鬼,只不过和新帝一样低眉垂眼,像个木偶。也好,毕竟本朝名将,也该体面点上路。刚刚给孙鹏泼了满身腥臭不堪的脏水的陈安想。
      孙鹏还站不太稳,两个搀扶太监一松手,他便跪倒在陈安旁边。他全没看陈安一眼,目光只注视着龙椅上的天子。天子从龙椅上下来,一言不发,向堂下走来。她依旧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眼神。陈安恭谨地欠身,看着天子向着孙鹏走去。天子接过了他手中的奏章,默默翻开。
      他将要胜利。陈安得意地想。
      尔后,突然有身披铁甲的军士如鬼魅般涌入朝堂。他后腰传来一阵凉意。

      任谁也没想到会陡生这等变故。军士入堂的那一刻,天子扬起袖子,白刃一闪,匕首已经没入陈安腰内。显然,她充分考虑了自己瘦小的身材,没有选择穿着厚重的龙袍去抹高她大半个头的陈国相的脖子。
      朝堂一片死寂,只听见一个简直有些陌生的声音:“郑御前!”
      “臣在!”御前侍卫郑清的声音与陈安的痛呼声同时响起,天子反手拔出匕首,血溅五步。刚刚还志得意满的陈国相趔趄两步,已被郑清按在地上。
      “陛下……陛下,这是何意?!”
      要说陈安毕竟是个人物,这种情况下还能顶着剧痛痛呼。然后他对上了孙鹏的视线——掩藏在凌乱的头发下,平静的,坦然的目光。
      “陈国相,你如今和我看到的,是同一个陛下了。”
      孙鹏的声音不再嘶哑如厉鬼。他再度变回被君王倚重信赖,甚至好像被谁保护后背,无所畏惧的模样。
      陈安一时惶然。他勉强抬眼,终于看到了,以他与天子的身量差一直没看到的,天子藏在冠冕下的双眼。
      那是眼见国破家亡,亲人在眼前被残杀,唯有自己不知为了什么而苟活于世的北地之人注视着想要开门揖盗的贼子的目光。
      俯视与仰视,他眼中所见的新帝和孙鹏眼中的新帝竟有着截然不同的眼神。
      “来人!”他忍痛放声高喊。
      并无半分响动。回应陈安的声音,震惊于陈安在呼唤什么人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御前军牢牢控制朝堂,沉默无声。
      “你想来什么人?”
      那不是什么陌生的声音。只是一直都瑟缩着、胆怯着,唯有钱这个姓氏值得在意的天子在开口而已。郑清将陈安按得结实,孙鹏单膝微动,全不像无法行动的样子。突然郑清又行动了,他猛地扭住陈安的手臂,砰的一声,一把匕首当啷落地。
      群臣一时哗然。若说主和主战,无非政见问题,到了死士、眼线和袖藏匕首这个地步,却全然是另一回事!
      “就在刚才,御前军已经和你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开始交战,现在整个宫内和你的府上应该都已经血流成河了吧。”
      天子仰头看着金銮大殿,她的声音落了下去,显得非常疲惫。大殿之顶仿佛要将她瘦小的身影压垮。群臣却是哗然,不曾想年少的女天子已经在暗处同陈安搏杀过这么多回合。其实先帝和以陈安为代表的臣子等的互相博弈由来已久,毕竟先日朝廷流亡至今,凡事几乎都从头来过,好好一个朝堂暗流涌动有如前朝乱世,然而谁也不曾想到新天子竟同陈安直接撕裂脸皮,互相在朝堂和宫殿动刀兵!
      另有一人身着戎装踏进大殿,手里提着布包朝君王行礼:“末将魏良玉,已查封国相府,杀死士刺客三百人,禁军已经开始查杀城内细作,欲动刀兵反叛之辈的头颅也已斩下,其余甲士也都已经被我家衷儿收拾老实了!”
      高大雄壮的男子哈哈大笑着将血淋淋的头颅丢在目眦欲裂的陈安面前,那赫然是陈安的儿子与妻子:“私养死士甲兵,串连细作,在皇宫之中都安插了一百多号人,还写了本日记好生记录自己平日往来……陈大人好生贴心!魏良玉在此谢过你留的好案底,这等泼天大功,真是天上……陛下亲赐的大馅饼啊!”
      魏良玉目光扫过孙鹏,两人皆是一笑。数月前孙鹏横遭拘捕,魏良玉为他闯过国相府,无果不说还被夺了职位,气得喷了陈安一脸口水后称病不出,何曾想一朝变天,两人竟在金銮大殿上又堂堂正正地并肩而立,还查抄了国相府,只乐得魏良玉恨不得立刻拉着孙鹏美美喝上一场,好好发个酒疯。只是帝王还站在两人眼前,发抖的手里的匕首还在往下滴血,哪怕她在魏良玉眼里孱弱得像个小雏仔,魏良玉也不敢太过放肆。
      血淋淋的头颅和腰侧的剧痛之前,陈安动动嘴唇,却笑出声来。
      “陛下好手段,竟在臣眼前隐忍不发至今。陛下又是好骨气,与当年先帝何其肖似。”
      “是啊。”天子低头看着陈安,神情疲惫,丝毫不怒。他们似是交换了什么不能言说的话语。
      “陛下今日固然可以让臣去了……只是陛下真以为,求和的只臣一人吗?没有了罪臣,陛下难道坐得稳这个江山吗?”
      “……南方世家,多不愿以自家财帛供养北伐,若无他们支持,朕当然坐不稳这江山。前路困难重重,朕清楚。朕也未经历练,国事一窍不通,满脑子话本小说,国相也知道,怕是不能做个中兴之主。”天子的声音谈不上很有气势,刚才那一通威势像是短暂地将她掏干。她的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柔和温顺。
      陈安冷冷一笑,厉声喝道:“陛下难道真的不知,太后……”
      郑清猛地将陈安的头按在地上,牢牢堵住了他的话音。
      天子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国相,你曾对朕说过,皇上便是皇上,金口玉言,皇上认为有,那便是有。你还对朕说过,天子一诺,谁敢不从。朕学到了很多,多谢国相了。国相不是个好老师,有些事情,还是得朕自己去学。但有些话,朕还是非说不可。”
      “你巧言令色,欺瞒先帝,让先帝丧皇家尊严以媚胡人,割百姓膏脂以事胡人,杀国之股肱以安胡人,对着一只凶恶野兽喂鲜肉指望退去,又在府中豢养这么多死士,朕很想问问你安的是什么心。”
      朝堂中一时间寂静无言。刚才出列附和之人早就纷纷软了双腿跪在地上,主和派人人面色苍白,但在禁军森然的刀兵之前却不敢说话。但分明有一些被压抑的暗流,如同不曾干涸的热血一般在流淌。
      “孙鹏!”
      “臣在!”孙鹏抖着腿缓缓站起,背后的太监捧着一把剑上前来。天子接过宝剑,双手递至孙鹏眼前:“职位如何,日后再议,今日朕亦赐你宝剑,为朕斩胡虏!”
      勉强站直的孙鹏低头注视着钱留芳,尽管对方身材娇小所以只能抬头看他,但却让他看清了她眼中燃烧的火焰。
      “臣万死不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那把火焰燃尽了天狱中的潮湿与腐臭,也燃尽他结痂的血泪与不甘,他蓦然感到自己似乎还是十年前的青年,扬鞭跃马,挽弓如月。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天子仰着头,冕旒的珠玉摇晃,衬得她的眼睛都闪闪发亮。神情疲惫得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的她努力眯起眼睛,露出一个不太适合出现在皇帝脸上的笑:“你得好好活着。要万死的,另有其人。”
      她环视四周,属于天子的气度从这个瘦小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群臣一时均噤声。
      “陈安并方才出列赞同者,全部下天狱。”
      “现大理寺如有与陈安有牵连者,不得接手此案。”
      “魏枢密即刻制作刚才所言的日记抄本,与大理寺交办,务必从细从快。”
      “即刻召回此前被贬斥的吕率斌、方冉、赵德远等,官复原职,代行国事。”
      “户部清点财帛,按下今年岁贡,呈报于朕,从快!”
      “自即日起,敢有言与胡人割地岁贡者,斩!”
      天子站在血流了一地,不再挣扎的陈安与两颗血淋淋的头颅之前,命令一条接着一条,杀气腾腾,冰冷如刀。说到最后一条时,天子将刚刚赐给孙鹏的宝剑从剑鞘中拔出,背对着孙鹏,似是将他护在身后一样指向陈安。陈安慢慢地抬起头,直视天子手中寒芒,失去血色的脸扭曲起来,露出一个森然的微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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