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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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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十年,江郭一片丛山内,薄雾散于绿光中,空中不时传来音律,盘旋的山雀或因嬉戏倦于屋檐,或眼波被袅袅炊烟惹了神儿。缭绕青山下的石板桥,耕人挑着担,赶着自家的黄牛消失在板桥尽头……
黄梅雨刚刚下过,此时节青山中烟景最是迷人。被雨打湿的青梅因成熟随着旋灵手中的书籍一同落入青石,看着西边垂下的日头,旋灵伸手朝天站起身,想着今日县府家公子摆酒宴,叔父与婶婶应该会晚些回家。
旋灵朝门外望去隐隐传来嘈杂声,借着天缘边点点光亮青山下的丛林似乎有些火星闪出,“农闲之时要看好门户”,这是婶婶出门前叮嘱她的话。
收起自己的好奇心紧闭好门窗,匆忙间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抵住门“姑娘请容在下在贵舍躲过此劫”声音孱弱,似是在哀求。
乍惊,旋灵慌张的神色还未平复,一袭黑衣的男子已入门在她背后将门锁死。也不知道今日是撞了哪门子的邪气,如今这叔父婶婶都不在,旋灵儿虽有功夫在身,但也不知这人身后到底有多少豺狼随行,如果是官府之事可就不好办了。
回身一看,男子因伤势过重早已无力支撑身躯,绸缎华服散落一地,月光照清那张冷峻的脸,浓密的眉,高挺的鼻,绝美的唇无一不在张扬着尊贵与优雅。
“你是何人?”一连道了两遍,旋灵见他不作声,也不再追问。径直向前靠近男子,费了些周折才将他搀扶进后院的客房。
旋灵拿来药,看着躺在床榻上的男子语气中带着迟疑说道“我看这位公子的伤势重,且先在此处,我去找大夫给你诊治!”
原是女儿身不便靠他太近,可话音落下许久也未见他回应,许是昏死过去了。如今表哥叔叔婶婶都不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这人身份未知如果不幸死在这里,天降祸事也是极有可能的。
褪去他一身华丽的锦袍,遥遥若高山的巍岭之气转化为文雅,身上残存的几处完整肌肤摸起来倒是像个习武之人,兴许是低垂的鬓发遮挡住了半分容颜,湿巾擦拭过后旋灵竟发觉他竟生的如此韵致,放在一众人群中也定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清理好伤口后,旋灵又给他熬制了些汤药灌了下去想着明天能不能醒就看他的造化了。夜里旋灵坐在院内望着满天星辰,这都快子时了,家人迟迟未归心里不由焦灼起来。
为谨慎些,旋灵悄悄从后门离家,准备到县令家一探究竟。披上黑色斗篷刚到主街转角便注意到不远处篝火纵起,通往府衙之路就此一条,眼下也不能硬闯无奈转身回到府邸。
方合眼一阵敲门声传来,天渐亮宇鑫站在门口,眼底乌青大抵和自己一样彻夜未眠“怎么只你一人,叔父婶娘呢?”不等旋灵问完,宇鑫推门而进并将她一并拉入院内。
昨夜的旧茶一连喝了几杯,宇鑫才将昨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昨日县令之子张仲与柳家女儿大婚,结果这张仲就在拜堂之时突然口吐鲜血,众人皆慌。
旋灵听的投入,斟了两盏茶问道:“是有什么隐疾还是有什么人下毒?”县令大人向来喜施善事,百姓衣食父母的典范,他儿子虽未取得功名却平日里也没什么仇家。
“昨日参加宴席的人一一登记在册,而且由府里的管家盘问,最后府里的下人和几位来宾说法一致,说是一位身着黑色华服的大夫匆匆入府然后离去。”
刚入口的茶一时间喷口而出:“你说的可当真,那人岂不是……”
宇鑫慌忙放下手中茶盏连忙起身抚拍她的后背,“仔细着点,平日里听着民间惊奇绝案也没见过你这反应,这下真真发生了,你却害怕了,这可如何是好,都怪我不该跟你讲这些!”
旋灵一时默然,想着昨夜救下的人竟是个歹人,早知如此应该昨夜就告发官府,如今已过一夜,再去告发会不会连累宇家也不得知啊!
见旋灵没有接话,宇鑫眼底涌出更为紧张的神色,一时间自责到不知怎样才好,“灵儿,没事的,既然我都回来了,就一定会保护你,爹娘他们登记完语录便会回来,别怕!”
旋灵抬头,将茶盏落于实木茶桌,思索片刻将宇鑫扶起“哥,我闯祸了!昨日行凶之人现如今在后院!”
“什么?他为何?是不是他胁迫你了,我现在就去官府叫人,你同我一起,快快走……”本以为与自家无关系的宇鑫一时慌了神,说着便拉着旋灵儿要走!
不过这时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男子从紫檀架后的插屏处缓缓走来,这袭黑衣与那紫檀相映,借着微弱的烛光看过去他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子然独立之间散发着距人千里的气度。
宇鑫看到此人后一手将旋灵拉入身后,“公子气宇非凡,为何要入这乡间山野来行凶作恶,舍妹还小如若有事,请冲我来!”
少顷,此人越过抵在旋灵身旁的人,直接作揖躬身道“昨夜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日必将登门道谢!”说着起身欲向外走去。
抬眼间天都亮了,如若就这么出去被人瞧见想撇清关系都难,而且宇鑫还有半年就要仕举考试了……
刚刚宇鑫所言事关重大,宇家虽有庇佑可如今这关头可不能出半点岔子旋灵当即拦他在身前“依着公子昨夜的形势,外面的人势必不会轻而易举让你走的,我劝公子一句,若想活命就请随我来吧!”
男子微微一愣,有些震惊不过很快又恢复到平常语气“姑娘,我自会小心行事,如若被人捉了也定不会连累你!”
“哼,你说的倒是轻巧,现在四处是官府的人,生生一个大活人从宇府走出,你走了我们就是有上百张嘴也说不清,所以还是请公子稍作留步吧!”旋灵语气淡漠续道“刚才还说要报答我?眼下怕不是要我的命吧!”
男子冷笑一声,这丫头看起来温顺如常,却没想到这般牙尖嘴利,已经三天水米未进的他此刻也不想再周旋什么了,救了自己的命,她说什么那便依着她就是了!
一旁宇鑫听到两人语气骤变,匆匆上前两步拉住旋灵的衣袖,试图劝说旋灵不要搅进这浑水中“灵儿,不可啊,这人来路不明我看还是尽早与他撇清关系,而且指不定什么时候官兵就来了!你快快让他走吧!”
对面的旋灵似乎并不想回复他,转身回房间收拾出一个包袱挂在肩上“哥,我带他从后山离开,还有半年就要科考了,叔叔婶婶的寄托都在你身上,人是我带进来的我一定会把他送走,不会给你的仕途带来任何差池!”
宇家世代经商,当朝律例不许商贾之士参加科举,但宇鑫自小便好学,天资聪颖,幸得旋灵父亲这层关系,才有机会在上一次乡试中拔得头筹,后来途经此地的一位无名和尚为他卜算,说他有为官之相,只需专心研究便会登入仕途。
宇鑫面露难色刚要说些什么,那男子道“正门出不去了,官兵马上就要来了!”
二人惊呼一同看向门外,旋灵眉心一紧道“哥,府衙的人就靠你去周旋了!”随后扭头示意那男子,竟发觉他在喝茶。
真是尊活佛,心可真大方才还说官兵已到,眼下不紧不慢喝起茶,旋灵儿一个箭步上去,瘪着嘴不说一句话将全身力气放在手臂拉起那人的手朝后院通连的青山跑去。
左顾作一番又转身右盼片刻,宇鑫看着旋灵儿拉着男子的手一时慌了神,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肺部腾起,要炸出来才肯作罢。
门后喧嚣着声响使得宇鑫更加焦躁,闷着胸口的一股火气一把拉着门栓处用力一拉,靠前的几个官兵重心朝前重重栽去!宇鑫见状要躲,可耐不住后面的人太多,倾倒之势太快几个人硬生生的将宇鑫压倒在地。
“快快将宇公子扶起来啊,你们这群废物!”后司府主薄生生堵在门外,看宇鑫被众人压倒在地,额头的汗珠不住的往下流。
几番挣扎过后,主薄柳岩先总算将这位富商公子扶起,手持衣袖拭去额头上的汗,微微抬眸道“宇公子,今日到贵府有些唐突,实属是下官的不是!”
本就气咻咻的宇鑫坐在堂中上座,碍于官面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茶水供上耐心陪他把这差事办完。
“本不想在清早扰了宇公子的清静,只因昨日府中公子大婚被人投毒,上面下令说定要查明真相,今早听乡民举报说这附近有个黑衣男子闯入,我怕因贼人……”柳岩先话音谨慎,细细说明来访目的。
“想搜便搜吧!”如今人已经走了,就算找到些蛛丝马迹凭他宇家每年捐给官府的银子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举目远望,山随着丛林一层层拔高,蔽林间窥之,阳光像一缕金色的细沙散发在丛林之间,头上鸟雀声环绕,两人徒步朝山顶走去。
“诶,这条山路可是要走一天,这位公子能不能撑得住?”旋灵转身望向那男子说道。
男子不语,只是自顾自的向前走着,旋灵继续说道“还没有告诉我公子遵名呢!”
“从安!”
从安,可是江郭一带以及南蜀有名的大夫,多少人将他尊为神医,良医,不衿名,不计利。听说他自小便开始撰写医书,看方如看律,用药如用兵,凡是听人身上有疾苦请召速去。
听到这名字,旋灵儿的硬生生止住脚步“你是南蜀的从安?”心中的疑虑促使她又问了一遍。
“是!”从安深色的眸子依旧看不出任何波澜,身为悬壶济世的神医或许早就习惯常人这种反应了。
“这座钟山,集天地之灵气暮春时节会长出不少珍贵药材,我每年都会在此地采摘药材!”从安从旋灵儿身边走过,指着路旁侧的林子“就是这里了,再过几天石斛便会长出,再往前几公里便是乳香林!”
自幼长大在这片林子的旋灵儿听着他的阐述不由对这片林子陌生起来,里面的植被她从未留意过,只是喜欢林子中五彩的鸟兽和山顶金色的云海。
“那你见过山顶金色的云海吗?”钟山的云海每遇晴天便是瑕光尽染,透过轻舒漫卷的云海像光艳夺目的玛瑙盘一般。
“未曾,我来时总会碰到雨天”从安淡漠的话说出口,面色沉沉的凝视前方,似乎在等待什么。
林间落叶卷起,只觉脸上一阵风疾驰,旋灵的发丝也跟着绕动渐渐迷了她的眼睛,再次睁开双眼只见侍卫江影健步如飞走向从安,双手作辑俯身跪在地上“江影无能恐让公子受伤了,请公子责罚!”
刚刚悬起来的心慢慢落下,旋灵看着面前这主仆情深的一面突然有些尬住,原是想着救他于危难却不知是这样惊人的背景,活佛请过了送还是别送了吧!
“从安神医,既然您侍卫在,不便再往前护送了,就此别过吧!”旋灵儿转身就要跑下山去,却因为脚下是下坡路硬生生滑在了地上,在两个男子面前这般失礼可如何下场?这下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热气涌上来,黑色宽袖下一只有力的手秉持住她的上臂修长的手指稍作用力她便从地上站起来。
顺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脚步向后退了几步,低着头生怕被人看出她涨红的脸“那个,你们一路小心,这个包裹里有食物和盘缠,我回家了!”
说完,将身上的包袱朝地上一扔,转身朝山下跑去。
“姑娘,若日后能相见,恩情我一定还!”从安从后面喊道。
本想和她好好道别,这丫头转性倒是快,不过想起她刚刚那副模样从安嘴角不住上扬,她说的金色日出能一起看过就好了,甚是觉得遗憾。
“公子真是对不住了,我不该在此刻出现?”江影似是自责般的话一出,眼光顺势朝着那抹远去的身影望去。
从安的手掌落下,江影一声狼嚎“公子生病还这番力道,刚才在那位姑娘面前不是挺柔弱的嘛!”
柔弱?从安从腰间要拿出什么东西,江影一看不妙三下两下便飞上了树梢“公子莫要生气!莫要生气,我不要肚子疼,头疼,也不想手心痒,脚心痒求公子饶了小人吧!”
“你下来!”从安厉声喝道。
这些年江影为了躲避从安的“毒药”专门从南蜀魏氏那里得了长风大师的真传,如今只要有高处,他便能纵身一跃逃之大吉。
由于此处地势奇特,他刚刚登地位置不佳力道不稳选了一杆竹,摇摇坠坠好似下一刻就要把他甩下来!
“公子,我看那姑娘走远了,公子你不是去宇家找人了吗?怎么还带个姑娘出来?”江影抖身一跃而下,指着下山的方向说道。
他抬起头冷冷地看了眼一旁的江影,似是在告诫他莫要多言,江影当即捂住嘴“公子,我…我查清楚了,司府主薄王源,他得了王鸿也就是他叔父的令,命人在县令儿子的酒水里下药,把事情闹大以此聘请名医将你困于县令府邸!”
江影见他不语,垂着眸子道“公子,召令已下,回京之路必是万般险恶,您可要三思啊,如今圣上巡游四方,东宫当政此刻调您回宫就是鸿门宴!”
束发之年,从安便被封了郡王派往自己的封地南蜀由以辞官归隐的长风太师指导治国之策,如今五年已过,作为南蜀的一方尊主他并没有什么功绩可出手,反倒是这些年一心寻医问药,走访各名医世家虚心求学,使得南蜀一地出了个奇医。
“召令已下,不回便是抗旨,如今我已及冠要定期回京审时度势,表明自己无二心,况且如今南蜀之地本就无兵驻扎,空有我这郡王的虚称,太子并不会对我上心,而且这次回京的还有三哥,他才是真正该担心的人!”
仰头看天,郁郁葱葱的阴绿枝头盘旋于头顶将上方视线全部遮挡,好似他前去的路辨不清方向。
“帝王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不息,他若现在想绝我的路,那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从安默然看向前方,曙光已渐渐发际,太阳的轮廓清晰可见,迎头向前没入那金色的晨光之中。
打发完司前主薄,宇鑫绕到后院打开地窖跳了进去,黑漆漆的一时他没适应过来与返回的旋灵撞了个满怀,随着哎呀一声怦然倒地!
“表哥,表哥你没事吧!”当即吹了吹手中火捻,将一团乌黑映出了些许亮光!旋灵手持火捻一把将堂兄从地上托起。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不辱斯文道“妹妹没事吧!那人走了吗?”
地下通道是宅邸初建时留的,再向下几层有座几米深的宝库,尽藏着这些年宇家得来的财产,两人只听过却从不曾真正来过此地,“走了,我们出去吧!”
借着火光,旋灵盯着四周,灰岩壁上的铁链布满墙体,脚下凹凸错落的石头被磨成了平地,眼前这条路定好的宽度,足以一人通行!
一连经过两次暗道,旋灵尽量一颦颦控制呼吸,待出了暗门她才觉得头脑一阵清爽。
大堂内宇明堂手持茶盏一饮而尽,他刚从府衙处回来,身上着的还是昨日参加喜宴的那一身绣着富贵多子纹马蹄袖常袍,青色外罩的腰侧下摆处满是污色。
宇明堂向来注重细节体面,看他这副狼狈模样,昨夜之事定是盘问的仔细。
宇鑫和旋灵一并靠近“爹,叔父,你回来了!”
放下手中茶盏,宇明堂顺手用衣袖拭去胡须上的茶水,昨夜的一番折腾,此刻的他也顾不得保持体面了。
抬头眉眼间正迎上外面来人,动作轻如燕快如风,脚底踩着院内的青梅落叶片刻便入了堂,俯身恭恭敬敬的朝着旋灵躬身道“小姐,将军来信了!”
此人正是从京都来的苏穆,北荒近来有人作祟,镇府将军得令要入北境作战,五月二十便要挂帅亲征。
旋灵拆开信,看了内容道“叔父,哥哥要出征了,此去圣上要求平定北荒粗野,驻扎边塞整顿军务,为稳军心圣上下令要家眷协同入塞。”
北境冰寒雪地,一年总有数月是茫茫的冰雪世人都称之为雪国,四月出征低达后也要进入夏季,在这时节作战确实好时候!
“嫂嫂确定要一同前往?”旋灵当即眉心紧锁,这些年她未和这个嫂嫂谋过几次面,可是童时的记忆犹新。
幼时三岁,旋灵父亲官至副宰相因弹劾军务使督史清惨遭众官弹劾,后辞官归乡走时带上了自己的小女儿旋灵,儿子则留守京都如今已官至镇关将军。
五岁时,旋武将军从边关带回一女子,依稀记得初见时她那身异域打扮衣冠华美,头戴松石宝冠,璎珞披巾绕身,前垂宝珠上着胸衣,系围腰,下垂红色长裙,一身打扮衬着那肌肤白如雪,一泓清泉似的双目落在眼神的小旋灵身上眼底尽是温柔。
与这位异域嫂嫂生活了两年,长嫂如母这句话不假,旋灵在京都的两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
“旋夫人的幼子今年还不满七岁,可是带上?”宇鑫话音刚落,就觉得唐突了,边塞环境艰苦,带上夫人是因为她自小生活在北境,对那片地域了解甚多,世子乃金枝玉叶,王宫世族的娇生子,双脚不着沙尘地,出行必带金裘貂,况且这么小若有不测那……宇鑫不敢再想下去了。
“自然要留在府中,嫂嫂是北国安镜的公主也是带过兵的将军,她此番前去一是为了劝和,如若不能劝和则要协助哥哥作战,旋风还小,他不能去,要留在府中,信中要我回去监管将军府,防止有人在家中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