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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风醉雪,剑断人 ...
夜起风深,积云如海。
阿泽望见宴中白衣的寒山君,见他面色又比之前差了几分,看来的眼中,似诉说着什么。
她心中忽地涌起一股不安,这份不安中又带着些许激动,此起彼伏,她也不知道,二者谁更胜一筹。
“怎么了?”
吕熠见她眼中闪烁不止,便不与旁人交谈,转而朝她问道。
“没事。”
她微微垂眸,再看去之际,目色已然清明。
“柳姑娘,之前与你比试甚为过瘾,胡某这杯酒敬你。”胡不归斟酌良久,终举杯前来。
是想来探探她的态度。
阿泽正欲倒酒回敬,一旁吕熠毫不客气地开口:“她受了伤,不能饮酒。”
“这样……是我唐突了。”胡不归尴尬一笑,转而看向他,又道:“那这杯酒我便敬吕小公子吧。”
“我不喝酒,抱歉。”吕熠分明有意。
阿泽少见他如此不客气,又矛盾的很,分明有与云胡堡结交之意,如今又叫人下不来台作甚?
难得打圆场道:“无妨,我喝便是。”
吕熠见状,不禁皱眉,抢先端过酒杯一饮而尽,他在迟日规矩极严,几乎滴酒不沾,如今一口下去,竟半晌没缓过劲来。
一旁褚阔见他模样,掩面而笑,连不远处与前辈相谈的花容君见了,也神情讶然。
待宴开无趣,阿泽转头瞥向端坐之人,二人离得不远,她竟见他面上透着淡淡的醉红,尤其耳根,霞色沉淀。
殊不知人被她这样盯着,虽没回眸,却更加一动不动。
“怪不得昨日不肯跟我饮酒,原来是饮不了酒,怕在我面前出丑。”她顺势朝人身边挪了挪,低声语气凉凉。
“饮酒有何趣,得俗人之乐,解俗人之忧罢了。”吕熠终于看向她,一双熠熠有神的眸子尽是不屑。
“可惜,可惜。”
她笑着摇了摇头,丝毫不在意他的轻蔑,随手拿了瓶酒,便起身朝冷清的外头走去。
吕熠怕她又饮酒,不顾褚阔的拉扯,跟了出去。
寒风有阻人之意,叫他步子顿了顿,而后只是变快。
梅林中幽香袭人,而仙亭的佳酿逝水更是香气清醇,故晚出去几步,人都没了影,依旧能循着酒香走过她所经之处。
寻人的感觉很奇妙,很快,他便寻到了冷香所缭绕的一处角落。
金灯流光,照着梅枝疏朗,她一袭白衣如雪,红梅白雪,最为相配。
快步走去,想要夺过她手中的天青酒瓶,她却拂手避开,声音沾酒,浮躁不耐:
“今夜可以喝酒了。”
“你伤还没好。”
吕熠又伸手去拿,同样不成。
阿泽将瓶口悬至面前一嗅,顿时身心愉悦,扯下碍事的面纱,仰面走近几分:“你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吕熠被忽然凑来的人所吓,忙往后退,见她脸上确实结了痂,但依旧鲜红。
他眸中痛惜,反驳:“还没好。”
岂料她并未理会,趁他垂眸,已然小酌一口,眉目舒然,显然对这沁人的冰凉和甘甜很是满意。
“你——”
吕熠皱眉,借着满园灯火,才见她双颊染了绯红,看来一路走来,没有少喝。
眼神倒还清明,带着一丝狡黠朝他弯起笑意。
他面上一热,不自觉低声:“仙亭宴的宾客当来齐了,缺了你这魁首如何开席,快回去吧。”
说着,一把将她拉起,可身后人竟是未动半步。
他不解回首。
“我不喜欢那些热闹的场面。”她淡淡道,说完又抿了口酒。
吕熠欲言,见她是真不适应熙攘,索性扬唇一笑:“不去也不是不可。”
就二人,也甚好。
但他还是趁人不备,拨指抛去了她的酒瓶,阻拦之意分外坚定:“宴可以不去,酒不能再喝了。”
阿泽是有醉意,但还未醉至放任人在她眼前耍这些小伎俩,拂袖将人掸开,扬手间青瓷颈瓶稳稳落入掌中。
她弯指扣住,以免人故技重施。
吕熠见她颇为自得的模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如何才能放下?”
她察人认真,微微一愣,也知人是好心,讪讪收回手来。
但握着那酒瓶轻轻甩了甩,听见里面酒浪悦耳,她又忍不住惋惜:
“还剩这么多,不喝可惜了。”
她双眸盈盈,微微皱起,柔软得像是在向他征求允许,映着他身后火光,又仿佛将炽热的火星也溅到了他眼中。
吕熠眨了眨眼,心如琴弦,遇见最不经意却难以抵抗的拨弄。
不受控制地一颤。
每每这种时候,他都垂眸避让,这次却没有,而是望着她,眼中灼灼而坚定。
鬼使神差地,他将对面人拉近分寸,在人怔然时终于夺过了她手中的酒坛,里面还有半壶酒。
他举起一饮而尽。
直至倒转的瓶身一滴未余,他才带着躁意把那碍事之物扔入草丛,喉间似有火灼,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沉哑。
“这下可以了罢?”
可低头望着人,她瓷面纵有伤疤,却挡不住晕起的烂漫,她唇色一向清淡,也沾染莹光,如浴雪山茶,他竟从未见过。
他忽觉仙亭逝水的味道很好,让他想再尝一口。
四周的风,在那一刻都成了最烈的酒,无孔不入。
他轻轻摇头,不胜酒力般阖上了眼,眉目再也没舒展过,渐渐地,前所未有的昏沉袭上脑海,让他想不得太多,脚踩浮云,趴在了身前人的肩上。
“吕熠?”
阿泽拉了拉他的衣袖,他竟毫无动静。
他的酒量确实差了些,明日醒来或许会头痛欲裂。
这样也好。她如是想。
二人如今身上均是酒气,连寒风也吹不散。
不远处有人来寻他们,令她惊讶的是,出来的人竟是花容君。
吕愫惜见梅林中有影依偎,第一反应是转身离去,谁知阿泽先叫住了她。
“花容君。”
她再次摇了摇人,他仍无甚反应,炙热的气息吹拂在她耳边,让她有些不适应。
吕愫惜这才回过身来,身后带着两个侍卫。
“吕熠他酒量太差,喝醉了。”
阿泽指了指身前的人,解释道。
吕愫惜点头,示意二人将公子扶起。
他们前去,倒是小心翼翼架起了吕熠,只不过这才发现他指尖攥着她的衣袖不放,很紧。
她尴尬片刻,提着袖子将人甩了开来。
“麻烦柳姑娘了。”吕愫惜朝她一笑,吩咐手下:“将公子带回客房去。”
正欲转身,阿泽又叫住了她。
“花容君。”她目色清淡,从容颔首道:“还请花容君带吕小公子回迟日山庄。”
吕愫惜眉目一闪,但见面前人沉静的眸子,只道了声:“好。”
阿泽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吐尽了酒气,寒风一吹,霎然清醒。
低头间瞥见那倒在草丛中的天青瓷瓶,她眸光如蝶,静停了片刻,淡淡一笑,正身回席去。
扫过一眼,果然该来的都来齐了。
她回到原位,一旁褚阔便凑了过来,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吕兄呢?”
“他喝醉了,花容君带他回去。”阿泽没有看他,却也正经回道。
褚阔看向她的眼神由调侃转为惊异,见她无意多说,也就自斟自酌去了。
觥筹交错间,外面一阵寒风如浪涌来,众人皆惊。
“下雪了。”
不知是谁喊了句,让暖宴上的宾客纷纷向外望去,阴沉无光的夜空飘飘然降下白雪来,在满目流光中那么明显。
像是要将整个世界笼罩。
仙亭山的第一场雪,让大伙皆欣喜不已,兴味更浓,酒过三巡,已是深夜。
阿泽作为魁首,当向众人敬酒,但她却没有喝酒,只拱手道:“身上有伤,我便以茶代酒,望诸位见谅。”
众人纷纷摆手,酒已喝得尽兴,再让阿泽相敬,受不了的怕是他们。
她敬过每一位前辈,终于来到了侯弱聆的面前。
“寒山君,柳是敬你。”她双手向人举盏。
侯弱聆凝视着她,不知为何半晌没有动静,众人纷纷感到不对劲。
一旁温薄扯了扯小舅的衣袖,低声朝他提醒。
弓身的阿泽亦抬眸看去,人略显苍白的面上不知为何泛起异红,目中清醒与混乱交替着闪过,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经提醒,终于回过神来,端起温薄倒给他的温茶,朝阿泽回敬。
二人碰杯,她抿了口茶水,却没有离身,只见眼前人目中闪过一抹哀求,紧接着便被混乱所取代。
他始终没有收回手去,紧紧端着茶杯,手背青筋渐渐突显,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杯子砰的一声裂了开来。
茶水流出,飞瓷四溅,有一小块锋利的瓷片便划过她手背。
“小舅!”
温薄觉察出了怪异,急忙上前握住人鲜血直流的手。
侯弱聆却已经失了神智,将她一掌拂开。
事端来的太快,众人几乎皆来不及反应。
侯弱聆却已经掀翻身前桌,狂奔了出去。
满座皆乱,叫喊与流窜的人影交织着,就像今夜的雪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唯有阿泽站在原地。
眸中渐渐起寒,她抚过腰间的半生剑,提步出了这满堂混乱。
梅林染雪,人间绝胜。
人群中唯有薛汝萍追得上这发疯的侯弱聆。
二人在林间缠斗,对手剑风太过狠厉,招招致命,他碍于寒山君的身份,并未以同样的决心对之。
“寒山君!”
他不时朝人疾喊,试图让他清醒。
似乎有些效果,但侯弱聆眼神如澜,不断被一层层杀意侵染,一旦自己掌风扫着他,见了血,他便又嗜杀几分。
渐渐不敌。
却还是咬牙将人逼上山去,这般嗜血,定要伤及无辜之辈。
然他很少考虑自己,以至于让对手居高临下,一剑刺来,处于劣势的他整个人都颤了一颤。
侯弱聆不懂什么乘胜追击,却挥剑狠戳他颈脉,一想到那处喷涌出鲜血,他就愈发狂躁。
好在薛汝萍捂住血臂,凭借御风之姿虎口逃生,身体撞到了一棵梅树下,撞落簌簌清雪。
侯弱聆挥剑再袭,他下意识闭眼,唯有抬手相抗。
幼时谈道论剑,师父曾说,习武之人要想得道,要么得不怕死,要么得很怕死,他原来不过大多数人中的一个,以为自己能慷慨赴死,但其实像常人一样,也怕死。
“铮——”
生死之间,一阵金鸣将离他近在咫尺的死亡弹了开来。
“数年未见,岐山宝修行不增,痴愣愈长,沧海老儿没被气晕在真人宝座上?”
入耳响亮清丽,似龙泉剑鸣,他怔住,再见雪幕混沌,映入眼帘的并非白衣褚泽,而是一抹鲜艳至极的红。
有一瞬,他以为是这天地画卷间凌霜傲立的寒梅,跃然纸上。
可来人挥洒如瀑的墨,舞动乌亮的刀,刀光剑影,雪落纷纷,比起杀人的雪,竟是更甚一筹。
这画面仿佛触及他记忆深处,此世,唯有一人惯用那可震天地的问候刺他。
“休要出言不逊,辱我师尊。”
他扶着梅树起身,擦去唇角血丝,抗争却无甚力度。
扫过四下,幽深空茫,向来没有佩剑的习惯,而今忆起阿泽的劝诫,竟也生几分悔意。
很快劈梅取得一根长枝,以此为剑,参与其中。
“以木挡铁?狂妄也长!”
女子本专心致志对付侯弱聆,见状不忘冷嘲。
可下一秒便见他以快制胜,一招破莲探风,落白无常,虽是木枝,却无形逼近人持剑之手。
难以想象,若在他手中的是一把快剑,寒山君是否就此断臂。
许是痛得彻骨,他有一瞬的清醒。
女子乘机捅向其心口,再被薛汝萍横枝挡住,一时间梅花飞逸。
“你干什么?”
她使力将他弹开,面上盛怒。
他正欲解释,却见对面的侯弱聆目色一滞,越过他们,看向了后来的白衣身影。
人在那一刻极为清醒,透过来者清定的眼神,仿佛能读懂一切。
片刻后,他转身跃入混沌深山之中。
而不远处奔来的阿泽只是在经过薛汝萍时缓了缓,声音在风雪中缥缈至极。
“交给我,别让任何人上山。”
眨眼间,面前只有风雪相呼。
红衣女子暗骂一声,打算提刀逐风,薛汝萍不顾伤痛,将她拦下。
“苏姑娘有更重要的事。”
女子回身睥睨,没再说什么,只是翻转寒刀,铮地一声插入泥雪,直接震慑了一众涌来送死的看客。
身为仙亭剑宗嫡传弟子,维护宫中秩序,是她出关后的首要使命。
侯弱聆轻功极好,脚不沾地,阿泽追得不敢有丝毫松懈。
仙亭山顶有一处断崖,传闻数百年前,江湖上的绝世高手偏爱在此处切磋。
输招即断命,故称断命之崖。
百年之后,谁也不会想到,武学之峰尽显凋敝,人称七宗的几人,秋杀已残,溯雪封尘,长生隐世,黄泉早枯。
连这断命崖,也荒芜起来。
能在此送命,阿泽挥动手中半生剑,觉得是不枉此半生,也不枉彼半生。
她心绪澄明,更甚那次在不夜崖与殷红妆的相斗。
只不过这次无旁人相扰,她一念如剑,一心如昨,终于可以将风泊所说的境界体悟到三分。
侯弱聆的寒山剑乃是世间最为坚硬的寒铁所制,打磨一生,锋利无剑可抵。
“寒山君,如今可是到了你我约定的那一日?”阿泽与他交剑,见他眼中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侯弱聆只说了一个字:“是。”
很快又陷入疯魔。
空气中弥漫的冷腥使他愈发狂躁,而赤尾不知给他喂了什么药,以生命为代价,疯狂屠戮,直至血竭人亡。
至邪至魔。
阿泽一剑刺穿他手掌,疼痛是让他清醒的唯一办法。
“杀了我,我相信你能做到!”
他话里几近失控,故意朝前,露出破绽。
她却摇了摇头,目色坚定地看向他:“我全力以赴,请寒山君也务必如此,断命崖上没有让步,只有输赢,这便是我求你帮的忙。”
“不杀人!”
侯弱聆不知有没有听进她的话,只极度痛苦地呐喊着,很快,陷入无法醒来的梦魇。
阿泽忽地想起那个想要成为侯弱聆的赤尾,死前再怎么整理衣冠,终究还是赤尾。
而她眼前同命运挣扎对抗了数年的侯弱聆,从来都是江湖上令人敬仰的寒山君,让他无憾而清白地死去,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想着,她眼神铮然如剑,一抹银梨花火于夜空乍现。
她握紧半生,像她说的那样,全力以赴。
漫山飞雪,旋天散白,落在仙亭山上每处角落,是封冻前的预言。
吕愫惜听见长空之鸣,眸影一动,半晌,透过飘起的毡帘,望见了一路渐渐覆上的雪白。
她脑中浮现起那素色影,仿佛满山是她。
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涌入,她连忙伸手盖住,却还是让几片细小的冰花溜了进来,落在醉酒之人的脸上。
她一惊,见靠着车壁的人眉目长久未舒,面上淡红如烟,被寒风一吹即散,那雪子一沾上皮肤,便化作了水,顺着脸流下,仿若两行清泪。
恍惚间,吕熠感知脸颊冰凉,他不喜欢脑中这般迷糊,于是眼皮再沉,也强迫自己睁开。
“阿姐……”
他望着身旁人,迷离一唤,这才察觉到二人正在颠簸的马车之上。
“你醒了,头可有痛?”吕愫惜早已替他烹好热茶,递了一杯去。
吕熠一饮而尽,喉间温与面上凉交替着,醉色褪却,他终于清醒过来。
“为何现在回去?”
他转头望向窗外昏天飞雪,皱眉问。
“你喝醉了。”
吕愫惜道,他们出来已久,只因夜晚行车慢些,但也快到山庄了。
吕熠这才想起自己夺了人酒而后陷入昏醉之事,猛然一惊。
“她人呢?”
声音很沉,仿佛就已有了不详的预感。
“褚姑娘尚在赴宴。”
吕愫惜眼见他很快凝眉沉面,目中的慌乱虽顷刻被深思覆了下去,但乱就是乱,已然掩饰不住。
“我去找她。”
他不敢耽误一刻,掀帘直接跃上了前方一人的马,将其拎到路旁,拉紧手中之绳。
只听那马跃蹄长鸣一声,划破长夜,一人一马,也撕裂浩荡的寒风。
吕愫惜出了车往回望去时,已然什么都看不见,她亦飞身上马,刻不容缓地追了上去。
吕熠只盯着前路,任严寒刺骨,青丝覆白,仿佛就算前方是万丈深崖,他也不会悬崖勒马。
平生从未有过的慌乱一瞬占据心头。
他用尽了此生最快的速度,仍只希望自己能再快一点,却不知有人希望他慢一点,最好能明日在迟日山庄醒来,被醉酒后的头昏脑涨折磨得没有空去想其它。
阿泽惊讶于对手完全丧失神智后的实力,竟比第一次与吕熠联手相抗时强了不少。
她望了眼渐明的天色,拼尽全力朝其击去。
现在,她还不能输。
下雪的天空总是乌云密布,此刻天上却似有神之手,拨冗开了阴霾,手指划出一道天光,那处更落下不少雪来。
他们上来之时,山上积雪不多,如今已是白茫茫一片。
而这方打斗之地,雪踏作冰。
她算得很准,捕捉到遥遥现身的两抹人影,认出正是她所等之人,于是勾唇一笑,不再拖沓。
半生剑落,拂雪如冰,破石如泥,不论是折夜刀,半生剑,还是破莲诀,在此刻都化为一体,她所能用的所有招式便如万千飘雪,融化为水,再凝结成冰,有了不曾有过的坚硬和力度。
侯弱聆的寒山剑砍来,她双手若有万钧山河压顶,双脚深深陷入泥雪之中,然心骨不屈,半生剑在那一刻,铿锵断裂。
便如同她的半生,当在此刻,由她自己终结。
她目中蕴藏的坚韧与果决前所未有地浓重,又太过复杂,是挣脱束缚,亦或重觅新生,却都在触及那道疾驰而来的意外白影时凝固住了。
瞬息之间,寒山趁机刺入她腹,她从未体验过这般痛楚,利刃刺穿皮肉的声音在她耳畔几经回旋,甚至血流出也有声音,心跳动也有,声音太多,她听不清远处人喊的是什么。
侯弱聆像是因此剑之狠回光了一瞬,下意识将利器拔出。
阿泽握着的半生断剑落入雪地,她双手抓住寒山剑刃,朝自己猛然拉近几分,腹内剧痛让她口中血如泉涌,粘稠温热的液体甚至染红了她的双手。
她咬紧血牙,凝视着远处越来越清晰的人影,漆黑如墨的眼中不见任何情绪。
最终,她拉着身前人,毅然决然地步步后倾。
无路可退,便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
眼中光景顷刻从赶来的几人转为透射天光的满空阴云,一切不断涌现的事物都在告诉她,终将结束,终将开始。
她分外清醒,毫无牵念,一心想着风泊那招白鹤展翅,用了全力,直至眼前一黑,痛苦戛然,遁入虚无。
断命崖下又断一命,竟是百年后的事了,不知先辈若闻,会作何感想。
来赴仙亭宴的人只觉可惜,从未有过的可惜。
一夜陨了两命,一个是闻名江湖的寒山君子,一个是杀出重围的仙亭魁首,都风华正茂,就这样成了崖下魂,雪葬鬼。
仙亭雪下了三日,满山素裹,似万里白练,山风呼啸,如哀悼亡魂。
迟日山庄临北,雪下的尤其大,却不见有人清扫,庄内冷清寂寥得很,惟留两个看守大门的黑衣护卫。
正午如傍晚,见昏天飞雪中踏马而归的一众身影,守卫连忙将紧闭的大门推了开来。
“公子。”
他们朝为首的黑衣之人行礼,瞥见他面色乌青,顶发眉眼皆挂着寒雪,无比狼狈,不敢再抬头。
吕熠也没看他们,下马进了庄中,老远便见一袭青衣撑伞而立。
他目中温了片刻,前去。
吕愫惜将伞撑过比她高出不少之人的头顶,又替他拂去肩上凝结的碎冰,抬头却见他雪眉冰睫。
她手僵在半空中,无措。
“外面风疾雪大,阿姐快回屋去吧。”
吕熠目中闪了闪,睫间便滴落一滴雪水来,他毫无知觉,腕袖将吕愫惜的手拂开了去,朝她身后的女子示意,带她回屋。
“还没找到么?”
吕愫惜还是问了句,低头见他修长的手指全然青灰,几处肿紫反复溃烂,眉眼间疼惜明显。
吕熠一愣,只低声道:“回去罢。”
说着,与她擦身而过,朝一片皑皑中离开。
屋内,吕愫惜早已吩咐人烧热了炉,他进来时未有感觉,只是将身上结冰的衣袍披风都褪了去。
“公子,已经两日了,您吃点东西吧。” 赶来的黑衣属下纡兰将门口送来的午食端到了桌上,低头劝。
吕熠怔了怔,原来离那夜已过去两日之久,他摆了摆手,一边换上干净的衣袍,一边沉声道:“说正事。”
“那一男一女一直在仙亭未离开,也曾到断命崖下找过,但一无所获。”纡兰如实禀报。
“继续盯着,还有那日差你送信去的那女子,可找到了?”
他话语间寒气袭人。
“没有,那女子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属下翻遍了整个仙亭也不见其半分踪迹。”纡兰干枯的语气可见无奈。
吕熠默了一会,眼渐深沉,又吩咐道:“她应当有极高的易容之术,派人调查城中身份不明者,发现可疑人士即刻向我汇报。”
岂料纡兰沉默,半晌才回:“公子,我们如今在仙亭,不是迟日。”
吕熠因此心悸,竟没想到这样简单的道理,仙亭不是迟日,他不能随心所欲。
方才还冷漠沉静的他一下子倾颓下来,眼中解冻的哀绝久久不散。
半晌,他轻声说:“下去吧。”
房中只剩他一人,他将窗户敞得很开,任凭风雪灌入,温暖荡然无存,而他面上又冰冷麻木起来。
只有这样,他才感觉自己回到了那个时候,仿佛只要再快一步,他便可以挡住刺向她的剑,甚至拉住坠入深渊的她。
至少,他可以摒弃懦弱的自我,抛却一切的权衡随她一同下去,是活还是死,总比在这无尽的严寒中无望的搜寻和等待要好太多。
他如今才知道真正的煎熬是什么滋味,比他头上悬着的利剑要狠太多,要痛太多,是心扉彻空,呼吸俱痛。
利剑尚有下落之时,煎熬却无断绝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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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冰释已是阳春三月之际,仙亭梅落桃起,街边尽是落红,像是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春雪。
吕愫惜望着落英缤纷的林园,将手中信折起,收回一旁的檀木信盒中。
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十多封同样的信,连信的内容也如出一辙,没什么新意。
“阿熠,我们该回去了。”
她看向一旁出神的吕熠,温柔出口。
吕熠眼中闪了闪,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回她:“好。”
一切她都已准备妥当,只不过有人不肯走而已,如今应了下来,到了黄昏之际,他们便坐着马车朝仙亭离去。
褚阔前来相送,见吕熠言行如常,心放了下来。
当初仙亭会武,迟日是众派中来得最晚的,他本以为以花容君和吕熠的性子,当是会武后走的最早的,却没想到世事果真难料。
他望着远去的一行,忽想起那日在仙亭宴上白衣的褚泽来,摇了摇头,叹息着转身回宫。
迟日一行走至何处都是众人瞩目,而最受注目的二人这次却坐在了马车里,这让闻风而来的看客们有些失望。
但大多数人还是欣喜的,一如那日迎接之时一般,茶楼酒馆上站满了看客。
“花容君可在马车内?”
“他们在仙亭停留这么久,想必是很喜欢仙亭风物啊,以后肯定会常来的!”
“那我们日后可有的眼福了。”
马车缓缓行驶在熙攘大道上,议论声盖过了所有,其中不乏一些极为不好的言辞,吕熠平日不耐听,如今听见却也只是皱了皱眉。
“先前你听见这些,可是叫嚣着要将人剜眼拔舌的,如今不替阿姐出头了?”吕愫惜知道他为何皱眉,但她更希望他可以像以前一样,狠便狠些罢,回了迟日才会让小人忌惮。
吕熠愣了愣,想起初下仙亭时拔了那说书人的舌头,岂料其一再惹他,让他动了杀心,最后却被多管闲事的某人救走了去。
他若再做这等事,她应当会骂他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罢。
想到这,他眸过暗流,扯着嘴角笑了笑:“阿姐若要我去,我去便是。”
“阿姐要你和从前一样。”吕愫惜见他神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索性道。
吕熠轻耸了耸肩,看向她的眼中焕然明朗:“我自然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吕愫惜没有再说话。
车内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静谧得有些诡异,直至一阵响亮的喊声传了进来。
与那些看客的欢呼不同,他们的马车缓缓停下。
“小姐,公子,有人在外面求见。”
护卫浅浅掀帘。
“谁?”
吕愫惜皱眉,当街拦车,难道来者不善?
“那人是丝路居的掌柜,说是您在他们那儿定的衣服到了,特意送来。”护卫也有些疑惑,如实禀报。
“丝路居?”吕愫惜眨眼,来仙亭已久,她的确曾在丝路居订过衣裳,但这些皆非她亲自操办,也就从未留心过。
她掀帘朝外看了一眼,引得满街惊叹。
很快放下,朝护卫吩咐:“检查一番,若无误的话便拿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马车继续前行,而护卫也将那检查过后的紫檀衣奁送了进来。
盒上雕着落日飞霞之景,红玉作日,翡翠为松,琉璃当霞,景观犹如仙境栩栩如生,叠在一起又恰到好处,丝毫不显冗杂俗气。
纵是她看了,也忍不住赞叹其做工之精巧。
“阿姐何时订了这样的衣裳,还忘了拿?”吕熠挑眉叹了叹,朝她笑问。
说着,已然伸手解了空挂在上面的金锁扣,将盒盖打开。
手下办事妥帖,将检查过的物品皆放回原处,一切就像这盒子从未被打开过一样。
故他目光在触及最上层一只玉桂金簪之际,唇角淡淡的笑意僵住。
紧接着,久久没能回神。
唯有扶着衣奁的手不断抓紧。
“这簪——”吕愫惜眉心一蹙,想了起来:“是你拿给柳姑娘的那只。”
那日他说将衣服送给她,她倒是没有再送回来,而是给阿姐又定了一身新衣,连同那支他亲手插在她发间的簪子,一并还给他。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一手抓过那支金簪,像那夜醉酒清醒过来时一样,飞身出了车外。
随意抢驾一匹马,朝回奔去。
“公子!”
守卫喊阻,也要蹬马去追。
吕愫惜却摆手制止,静静道:“让他去吧。”
她冗长的叹息,与街上飘落的纷纷桃花一般,带着无奈的遗憾和伤愁。
人声鼎沸,众人只见那白衣身影飞如云鹤,犹赴青霄。
鲜衣怒马,少年儿郎,当是如此。
他们惊叹,满眼满心只有欢愉,而无那少年郎心中的悲凉。
乌泱中,观鹤拂起纱笠的手落了下去,看向一旁月衣:“少主——”
或许他们该多留几日,再探探阿泽的遗迹。
可她请求过多少次,从无情大寿,到殿主灵鹊亲催,只有她自己知道。
卞玉只垂眸,逆着人流走向城外,背上背着的匣中,是阿泽断了的半生剑。
“走吧,她不可能有生还之机了。”
是啊,迟日人在仙亭逗留三月,日日去寻,都毫无收获。
若真的还在,怎会没有一点存活的痕迹呢?
那个穿着青衣,拿着半生的小女子,终归是太狂妄,到头来殒命崖底,尸骨未存。
她留在世上的那些痕迹,只能再骗骗甘愿受骗的人罢了。
今日只有一章,明天进入第二卷,是关于吴小姐和吕城主的故事。
很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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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风醉雪,剑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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