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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腊月坡,见故人 ...

  •   有迟日作掩,那日侯门的混乱并未公之于众。

      而事实总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对局中人来说,更是如此。

      温薄再次见到阿泽时,不过两日后,她面上伤痕即使经过魏廉的精心治疗,依旧严重得很。

      “褚姑娘,对不起。”她低下头,语中带着浓浓的愧疚。

      这几日她已然平静,一想到小舅尚在人世,她便觉上天待她不薄,无非是早些承担起侯门重任,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复说这些话,不如替我寻些良药来,你说呢,温小姐?”阿泽淡淡回,见连她这般天真恣意的人如今眉眼间都染了深沉。
      有了责任,在所难免。

      温薄知道人并无怪她之意,诚心道:“庄上有几株难允草,治疗外伤最是快,我等会派人摘给你。”

      “正是我需要的。”她微微一笑。

      照我阁内传来清虚而辽远的声音,她听不太懂。

      温薄却眼色一亮,朝她道:“我小舅想见你。”

      阿泽此番来便是求见之意,故望了身旁吕熠一眼,迈步进阁。

      吕熠心底幽幽叹了口气,别说难允草,更加珍贵的药他都派人搜寻了不少,她脸上的伤却不见好转。
      怔怔望着,直至身旁人开了口。

      “吕公子,我小舅之事,还要谢过你和花容君。”温薄俯首行礼,宽袖被湖风吹起,显得人很娇小。

      “不必客气。”吕熠回礼:“贵门之乱是我们也未曾预料到的,此番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温薄望向一湖高阁倒影,目中有些迷离:“从前我只觉照我阁气派,住在里面很了不得,现在一想到小舅一人住在阁里,满阁的风吹过,肯定冷清得很。再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住进去,就一点也不期待了。”

      “高处不胜寒,但若温小姐肯低头看看,也会见山石草木,满庄生机,这些人和事的热闹,当会成为小姐想要守护的东西。”吕熠见不远处有几人正提着一篮冬日红梅翘首盼望。

      温薄顺他目光望去,侯弱聆最喜欢的便是红梅白雪,她仿佛回到了旧时光景,雪地皑皑,红梅吐幽,黄发垂髫嬉戏廊间,而她的小舅也坐在其中,手里捧着她读不懂的书。
      一滴清泪随风散入湖中。

      她脑中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便是要让那光景再现,身边又传来清越的声音:“或许温小姐站的再高些,可以看到整个仙亭,乃至更远,彼时见万家灯火,你心里自会暖起来的。”

      “吕公子在迟日时,是否也常常登高望远?”温薄见他眼中光华像极了年轻时的小舅,不由问道。

      这样的人,总是不经意间便让人憧憬,没有什么暗动的情愫,只是人之常情,遇见美好的东西,如光如云,总是让人心间变得同样清明坦荡。

      吕熠点头,又转头看向她,和目拱手:“温小姐若是喜欢,下次不妨来迟日做客,我与阿姐一定亲自奉陪。”

      “一言为定。”
      温薄被风吹过的面颊泛着凉意,但她依旧爽朗一笑,灿烂如从前。

      照我阁上。
      侯弱聆透过轩窗,望见了廊上交谈的身影,目中难得柔和而清明。

      阿泽就站在他身边,见寒风吹落细细灰尘,回想起幼时见过的风华正茂之人,如今再看,绿鬓染霜,对她这等外人来说,原来真的不过朝夕。

      “当年之事,是我对不起姬氏,也对不起你。”侯弱聆回身俯首。

      阿泽将其扶住:“世事难料,我们皆是凡人,寒山君何必自责?”

      侯弱聆叹息,看着眼前沉静的人,怎么也无法将她与当年那个灵动的女孩联系在一起,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这般模样,又有谁能联想到曾经的寒山君呢?

      他将手横放在腰间,忍不住回忆:“当时见你,还不过我腰高的孩子,如今也可独当一面了。”

      “独当一面称不上,只不过为求一个真相。”阿泽道。

      侯弱聆一怔,微皱的目中透着尘光:“当年我侯门亦生叛乱,三弟为夺门主之位与赤尾联手,将我算计其中,因我与姬莫谈交好,他们便借着除谢秀的东风,在清谈宴上制造混乱,逼得谢秀造反,才有了后来的惨局。但他未曾想到赤尾本就狼子野心,与他手下的管靖联合谋害了他,又与我互换身份,成了侯门当家。”

      阿泽静听完他述说,又问:“寒山君是聪明之人,应当能想到,侯小当家为了斩断你与姬氏的联系,不惜劳神费力地在清谈宴上击垮姬氏,这其间受益最大的并非他自己——”

      种种之下,更像是有一只暗手在背后操纵全局。

      侯弱聆目中一寒,点了点头,缓缓吐出几字:“万物阁。”

      “万物阁?”阿泽喃喃,江湖人言,江湖生万物,万物造江湖。

      万物阁便如江湖中最广大的网一般神秘莫测,此事与它有关,不会令人诧异。

      单说她踏入江湖以来,翡石村一案的狂风是谁掀起,剿灭不夜山的巨浪又是谁搅动,不言而喻。

      “据我所知,玄机扇便是万物阁交给赤尾诱惑三弟的筹码,但赤尾却骗过了所有人,若不是迟日城二位相助,此事只怕再难水落石出。”
      侯弱聆想起过往,脑中混乱横生,他成为赤尾之后所做,他记不清楚,却知必是极为肮脏之事。
      他的手都不住颤抖起来。

      “寒山君!”
      阿泽很快发现面前人的异样,旋身其后,替其运力。

      侯弱聆双目如海溢红,良久才清醒过来,从一旁的阁上拿了药吞服,连声音都虚下不少。

      “我被赤尾控制,常年服用迷乱心智的诡毒,如今得良药相辅,难得清醒,但体内脏腑已然侵蚀得差不多了,也不知何时会再丧失心智,变回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侯弱聆抚了抚胸口,看向她深沉欲言。

      她明白他意,只道:“天无绝人之路,我想若是当年的寒山君,当会如是告诉自己。”

      侯弱聆目中一痛,是啊,若是当年,他必像她说的那样,但毕竟物是人非,他眼神逐渐坚定。

      “从前的杀孽纵非我本心,亦是我亲手为之,总该有人为此付出代价,而如今我这残体能做的,便是让杀孽不再继续……”

      “寒山君在侯门一日,侯门便安稳一日,温小姐才能再无忧无虑一天。” 她定定打断,将二人身旁的窗子推开些许,从此处望去,可以俯瞰整个侯门,更别说廊上那小女子。

      侯弱聆一愣,强撑着笑了笑:“莫谈看到你如今的样子,会很欣慰的。”

      阿泽垂眸,她幼时在山庄中是最捣蛋的一个,姬庄主也拿她没办法,常说等她长大练了武,他便可以好好教训她了。
      想到这,她目中一暗,朝人告辞。

      侯弱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竟缓缓伸出手,面上带着似要触及什么,却又永远触及不到的飘渺神情。
      “若真到了那一日,还请——”

      “若真到了那一日——”
      阿泽停步,转身深深俯首:“褚泽怕是还要请寒山君帮忙。”

      语罢,很快消失在琳琅阁楼间。

      迟日山庄——
      吕熠让她在庄中养伤,正好明日还要去赴仙亭宴,她便答应了下来。

      书案前,她执笔良久,隐隐构思着什么,终从怀中取出一直带着的铜雀令,与信一同装进信封,望向窗外残阳。
      直至有人敲门。

      “是我。”
      门外清润的声音,她已然十分熟悉,是吕熠。

      “进来。”
      她将信封好,朝门口望去。

      吕熠着一身白衣进来,端着每日魏廉炼好的药,治她面上伤。

      他走至她面前,将药放下,无所避讳地凝望着她面上,阿泽知道,是在看她的伤势。

      不知为何,伤口轻溃,一直没有痊愈的迹象。

      “魏廉这破郎中,哪里学的本事,竟是一点用处没有。”
      他目光被那道狰狞的红疤刺痛,沉声怨。

      “全仙亭你怕是找不出比他更好的郎中。”她见人语气很不好,随口安慰,又将桌上的信推至他手边,道:“此物请派人帮我转交仙亭客栈,务必交至吾妻手上。”
      以她妻子自居的只有柳无面。

      吕熠点头,忽然想到什么,目中闪过玩味:“你是个假夫君,那你这妻子不会也是假的吧?”

      “与你何干?”
      阿泽抬头面不改色回,柳无面的身份她不便透露。

      吕熠被呛,却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争赢。

      她不管,将一碗苦药喝了去,又端着他送来的药到了镜子前,盘腿坐下,将药细细涂于伤口。
      凉润如雪,异常舒服。

      她做事一向利索,抹完药正欲起身,头顶却撞到什么,痛得她又坐回了原位。

      背后传来一声闷响。
      她一回头,见吕熠也跌坐在地上,指尖抚着下颌,看向她的眉眼皱起,像是也撞得不轻。

      “没事吧?”
      她方才太过认真,竟没注意到人的到来。

      吕熠沉声回了句没事,又一直看着她,目中漆黑,似有责怪之意。

      她也皱了皱眉,明明是他悄无声息如幽灵一般,怎么好似成了她的错?
      于是起身道:“多谢你今日送药,出去吧。”

      岂料吕熠一把将她拉坐下来,瞥过窗外残阳,不悦问:“天色还早,就不能请我多坐会?”

      她眸羽轻轻一颤,竟也没有拒绝,只看了他一眼道:“未尝不可。只是,光坐着未免无聊,我这还有酒,你喝不喝?”

      吕熠以为她会直接下逐客令,没想到竟邀他喝酒,怔了怔,半晌却摇头道:“不喝。”

      阿泽见他正襟危坐的模样,也就不再强求,自己依旧随性姿态,从柜中取了瓶酒,摇头叹息着喝了起来。

      吕熠却又按着酒坛,拧眉问:“你不能喝酒吧?”

      她不解,正欲拂去这碍事人,吕熠先拨开她手,举坛封上口,放回柜中。

      “等你伤好了,我送你最好的酒。”
      他见她眸中清栩,惋惜明显,想了想,安慰。

      阿泽没有回应,只想眼前人怎这么喜欢随口许诺?上次是秘籍,这次又是酒,偏偏皆是她此生所爱。
      让她没由来的,朝往后想起来。

      但她只俯在案上,看着外面隐现的弯月,转移了话题:“你这几日,好像很忙。”

      他待客周到,每日黄昏,都会亲自送药来,除此之外,身影难见。

      吕熠却沉默了片刻,遥望暮色褪下,回道:“日月轮换之际,故城多事之秋。”

      她眸子眨了眨,听出他话里的隐晦,没有追问,这样的时候,她又怎能耽误人如金的时间?

      指尖轻轻抚过斜阳颜色,闲意道:“如今酒喝不成,天色也晚了,你还不回去么?”

      吕熠自知扫了她的兴,没有多留,默默出了门去。

      她幽幽叹了口气,凝视着那轮弯刀似的明月,许是饮了药的缘故,她渐渐阖眼,沉沉睡去。

      清早竟是被热醒的。
      她隐约记得昨夜在案上睡着了,不觉清寒已然奇怪,怎会觉得燥热?

      睁眼,自己竟躺在榻上,被褥压得严实,她惊坐而起,才发现青丝半解,发簪遗忘在离她很远的枕边。

      摇摇头,许是喝了口酒的缘故,迷糊的很,自己上了榻也不知。

      仙亭宴经上次波折,这次上山一路都是驻守弟子。

      阿泽收回漫望群青的视线,看向了马车内的棋局。

      花容君与吕熠执子对弈,让她坐在了主人的位置上,略显尴尬。

      二人定是经常交锋,将对方路数摸得透彻,落起子来也愈加斟酌,这一局便如战场厮杀,精彩至极。

      终是花容君犯了难,黛眉微皱,指尖拈着棋子不知落向何处。

      “阿姐,回了迟日,迟苍山的事便交由我打理了。”吕熠望了眼姐姐,已是胸有成竹的语气。

      阿泽颇为诧异,原来他们真是以棋局为战场,输棋则输地,果真是迟日人的风格。

      花容君听闻微微一笑,竟看向了一旁观棋的她,问:“褚姑娘,依你之见,我这子该落在何处?”

      “阿姐?这般无赖,可不是你该有的作风。”吕熠眉一皱,声陡沉。

      吕愫惜却如常回:“自家人不讲太多规矩。”

      然这黑白之争,阿泽也只略懂一二,哪有他们的本事,只好讪讪回道:“花容君莫为难我,我不是很懂下棋。”

      “无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相信姑娘的眼光。”花容君将白子递到她面前,莞尔一笑。

      “那我便献丑了。”她无奈腹诽,这下棋和眼光能有什么关系,却也接子斟酌一番,落了下去。

      解了这困局,接下来却步步艰难,好在到了仙亭宫,这棋总算到了尽头。

      “我输了。”
      吕熠并不掩饰输棋的沉意,将满盘黑白打乱收起,率先下车。

      阿泽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的战果,有些惋惜,她赢吕熠,只能说是沾了花容君先前布局的光。

      随人一同下车,一阵燥冷的回旋山风啸过,她望了眼混沌的天海,压紧遮面白纱。

      今日天气不好。
      脸上狰狞不褪,还是不要吓到旁人为好。

      穿过山前梅林,遥遥望见一袭黛衣,她目中一闪,停下了脚步。

      “花容君,吕小公子。”胡青鱼朝他们拱手。

      “胡姑娘不必多礼。”吕愫惜客气回,又问:“胡奇前辈如今可好?”

      “还要多谢花容君替我们引荐魏先生,有他和仙亭宫的药师长老诊疗,家师已然恢复了不少。”胡青鱼感激道。

      几人寒暄片刻,便相互告辞,而她却叫住了阿泽。

      “先走吧。”阿泽朝停住脚步的吕熠道。
      回身望去。

      “褚姑娘,向祝静暗示你身份之事,是我做的不妥,向你道歉。”胡青鱼低首。

      阿泽也不是狭隘之辈:“过去之事,多提无意。”

      胡青鱼又道:“只是褚姑娘可否替我再解一惑?”
      “直说便是。”

      “姑娘大恩,我万不敢忘,但你几次三番仗义相助,却令青鱼惶恐,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们?”

      她迎着寒风,执意弄清,她太清楚而今云胡堡的艰难处境,故一丝一毫的风险,都不能容下。

      可她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喝止之声:“住口!”

      二人皆一怔,只见疏梅山坡上出现一道坐在轮椅上的影子。

      “姑娘,徒儿不懂事,还望莫要见怪。”胡奇由胡鸢推来,面色微愠,咳了一声,朝她颔首。

      他看着少女容颜,深邃的眼神似能穿透时间,很快眉目一皱,让其余人都退了下去。

      只听阿泽缓缓问:“前辈的断山掌救过多少性命,您可还记得?”

      “你——”
      他脑海终于想起一些往事,神情动容。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阿泽注视轮椅上鬓发斑白的老人,深深躬身道。

      “世事轮回,我救姑娘一命,换得姑娘救我数回,老朽才要感激。”

      胡奇一笑,沧桑的目中渐渐沉淀出沉痛而悲凉的情绪,人也喃喃自语。
      “此生,我救过许多人,却也杀过许多人,这些都记不清了,唯独记得那些我能救却不敢救的人。”

      “前辈不敢救的人,不敢说的事,不如交由我来救,我来说。”她知胡奇所言为何,定定道。

      当年谢鬼之乱说是顺应天时,即使知道姬氏无辜,知道事情真相,敢救敢说的人却没有一个。
      更何况是肩负着整个云胡堡的胡奇。

      “你果然是姬氏后人?”他面色一凛。

      阿泽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只是当年既身在其中,便受不了不该被埋没的人和事,被有心之人埋没。”

      胡奇久久愣住,他带着愧意望向眼前人,而她目中却有无限的坦荡与勇气,这是他不曾有过的。

      于是一个死过一回的人,兀自生出不曾有过的勇气来。

      “姑娘救我一命,让我想通了一件事。”他缓缓道:“那些该说却未曾说出口的话,若带到棺材里去,实在教人后悔和愧疚。”

      阿泽心头一振,凝视人的目中少见地漾起些许激动,她知道,自己终于在漫漫征途中找到了一个可以与她并肩作战的人。

      “前辈之心,晚辈感激不已,但万事讲求时机,如今……并非最好的时机。”

      胡奇见她眼神璀璨,似有万千底气,不由问道:“那什么时候才是?”

      “等前辈可以不用畏惧对家族的拖累,而家族足以成为前辈坚强的后盾之时。”

      胡奇明白过来,半晌,目中生出憧憬:“那当是什么时候?”

      他遥遥想着,只听阿泽一句:“很快。”
      那语气笃定而沉稳,似天来的预言降临在他耳边,又激荡在他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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