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天官赐福》粉郎未来

5、第 5 章

　　李元照走出兴庆宫后廊路过沉香亭，碰上几个内侍拉着一车奏折要运出宫门，期间过门槛时掉出了几本，内侍毫无察觉，任凭被晚风吹乱散在地上。

　　她上去拾了几本看了看，大部分都是言官和老臣劝圣人不该对太真恩宠过隆。还有一封来自范阳留后院科道官的奏报，安禄山大肆扩军，在范阳所辖州县自订律法，恐有割据之势。

　　上面没批红，圣人没看到。

　　她这时正靠在沉香亭玉陛上的廊柱前，对于从前殿出来叙谈的官吏来说是视线的死角，都以为四下无人便畅所欲言起来，全让她听了个清楚。

　　“圣上一年已经有四个月待在骊山温泉宫，如今又命工部翻建，说是今后要长住。”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杨太真盛宠，户部拿出来翻修使的银子，比平时赏太真的将将才多了一点儿。”

　　其中一位叹了口气，“我是担心，若真像传的那样由李林甫代政，太子危矣，你我都在东宫当过差，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两人静默。

　　她抚好裙摆走下沉香亭，从公主府赶来的宋官已经候在原地。

　　宋官见公主来了，想想自己要禀报的两件事，决意在腥风血雨前做最后一个没有重压的呼吸。

　　“太真宫里来人把那颗蓝宝石拿走了，说是太真要拿去做道簪。”

　　那是公主去岁回长安前，凉州烂陀山上一位红衣僧人所赠。她带到宫里，是等着毛顺大师做她四月册封礼用的冠子。

　　都知道公主和太真关系不睦，此时怕是满宫等着看太真踩公主霉头的后果。

　　李元照低头将手中的奏折整好，神色未变，“让给她。”

　　宋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几分。

　　“她想要就给她吧。你去遣人传个话，她若是没出过长安，想见见长安外的宝物，尽可随时去我的府上看。”

　　“今日上元，还有很多事要做。”李元照道。

　　已经两个时辰没有动静的望楼鼓登时急迫地响起，令行第二遍的时候，李元照皱起了眉头。

　　捉拿逆贼靖安都尉张小敬。

　　“现在是谁在驻守靖安司？”李元照问。

　　宋官正好继续讲第二件事，“靖安司遭袭，已经被贼人一把火烧了，李司丞不知所踪。圣人知道后打算让李相接任，此刻应该是右骁卫在驻守。”

　　沉默了半刻的李元照听到这话，气笑了，“这下可好，到时候随便提个嫌犯的人头交差，明日长安就是炸平了也不关他的事儿。”

　　她向路过的御前内官问道：“圣人现在何处？”

　　内官道：“圣人在花萼楼上，和太真说话。”

　　她将手里的奏折递给宋官，“我先去见父皇，等李泌回来了，你把这些送到靖安司。跟他说，安禄山可疑，凉州都护府去岁就查到范阳留后院勾结过突厥狼卫。”

　　她上了花萼楼的摘星阁，内人道今上和杨太真还在一起用茶，她置若罔闻，直接掀开熠熠生辉的透明纱帏，一股浓烈的香气便扑面而来，抬头却只有一身素净女冠打扮的太真。

　　还有一个身着胡服，鬓发杂乱的女婢跪坐在地上。

　　公主原本还没措好词，结果见那女婢容貌，脱口而出道：

　　“檀棋？”

　　太真手持拂尘，面色越发好奇，对李元照说道：“二十一娘，你也认识她吗？”

　　李元照行二十一，是圣人现在最小的孩子。太真还是寿王妃时，李元照叫她一声皇嫂，而太真随着她的哥哥寿王李瑁管她叫二十一娘。

　　“在太子身边见过。”李元照道，“我是来找爹爹的，爹爹不在我便先走了。”

　　“圣人在前殿，一会儿就过来了，二十一娘若不急，不如一起听听檀棋要讲的事。”

　　檀棋原本想编造一段自己和张小敬的爱情故事说动太真帮忙求情，见白日也在靖安司的太华公主在场，压力陡然增大。随后还是硬着头皮讲自己私订终身，爱郎落难，舍命相救，每一个点都令人触动至极。

　　太真听完痛心得很，将檀棋扶起来安慰，但还未答应去圣人面前过问阙勒霍多。

　　李元照见状，道，“檀棋舍命奔走了一夜，也是一片苦心。”

　　太真想了想，点头应允，遂去了前殿面圣。

　　李元照与檀棋对视了一眼，有些担心，她这样做同时得罪太子和右相，日后的处境怕是会很不好。何况就算她孤身一人混进皇宫，冒了这么大风险搅乱局势，也不知道是否能救得了张小敬。

　　太真回来时，檀棋已经退回到了太子的席位上。李元照欲离开，却被太真相邀一起去廊庑上吹风。

　　“二十一娘小时候一直长在陇右，见惯了风刀霜剑，我还以为二十一娘不爱听这些小女儿家的事。”太真笑道。

　　求情的事已经成了，李元照自然是话赶话在她面前摘干净自己，道：“我是心疼檀棋，她就这样闯进来，连性命都不顾了，怕是真的遇上了什么大困难，总不好看她一片真心付诸东流。”

　　太真继续道：“在上面吃席也没意思，我们去楼下见见其他人吧。”

　　她说的楼下不是指花萼楼里坐满了人的大席面，而是到偏殿中与其他几个离席的女孩儿相聚。

　　咸宜公主见到两人，说起风凉话：“还是玉环面子大，二十一娘回到长安还没来见我呢。”

　　咸宜公主是李元照的亲姐姐，也是她将太真带到的长安，此后太真才得了惠妃看中，被指给了寿王。后面的事情，亦不消多说了。

　　众人见太真来了，忙拥簇着她坐下，登时一片欢声笑语。

　　咸宜公主看了看几位坐在一起斗花草的少女，对妹妹道：“你不如先看看她们现在在玩什么。”

　　公主和太真一加入，围坐在案席上的人多了起来。便有人提议要行酒令，其余人都纷纷表示赞同。

　　期间任意说笑、互相祝酒未停。李元照被灌了好几杯，却始终没灌出醉意。凉州寒苦，酿的酒也烈上许多，宫中御酒对于她平时所见的西域烈酒来说，着实有点小巫见大巫了。

　　太真笑道：“瞧你们还跟她客气，其实根本喝不倒她。”

　　太真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一阵忙乱，吵闹声不绝。守在门外的宫女进门禀报，是宴会暂停，许多宾客都下来休息了。

　　宫女又到太真身边耳语了几句，太真听了，神色微变，先一步离席而去。

　　等到众人散去，咸宜公主不再似在人前神色奕奕，眼底露出些有些疲态，道：“你今日怎么和她一道来了。”

　　“为着同一件事想去父皇面前求情，正好碰上了。“李元照如实答道：“我还犹豫怎么去说得好，她愿意去，便由她出头吧。”

　　咸宜公主执起菱扇，“是为了什么事？能让你抛弃前嫌。”

　　李元照想了想，挑了个合适的说法，“从前在陇西军中翁翁的旧部，到长安犯了些事，实在冤枉。正好又碰上他的娘子进宫来求助太真。”

　　咸宜公主点点头，母亲早逝，自己这个妹妹长在外面又十分性情，不免多嘱咐几句。

　　“以后陇西是不回去了，长安的规矩你得习惯。也不是每个有交情的人都要帮他说情。”她说到此处，一叹，“若是每件事都操心，这日子可就过不完了。”

　　宫女开了窗，她坐在九仙桌前的位置正对着兴庆宫广场的太上玄元灯楼。刚刚席间有人说：这是盛世脸面，所以为了造这座楼，朝廷花了四百万贯。

　　一阵风吹过，她隐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让她莫名心头恻恻。

　　旧历二十七年，安西都护府。

　　拨换城经历了一场血战，她受命来巡营，查看伤亡情况，见到了主官盖佳运。

　　拨换城在沙漠上，平常没有云也没有风，只有烈日高照。一场大战，四周三十里，空气中都是散不尽的浓重血腥和尸臭味。

　　为救治伤军，城墙下搭了一个简陋的棚子。她问医官为何棚子那么小，医官答：

　　“满编三百人，只剩他们九个人活下来了。”

　　在援军到来之前，他们已经苦苦守了九天，一个三百人的第八都护团，现在死得只剩下九个，连校尉都战死了。

　　李元照原本欲掀帘进去看看，走到棚外，这九个死里逃生的伤兵在里面说说笑笑，正热火朝天的幻想着去长安、去青楼、娶媳妇、过好日子。

　　她停在门口，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不再打扰。

　　迎面来回进城的兵推着车，运着几木桶黑漆漆的油料，一股硫磺味扑面而来，她问盖嘉运：

　　“这是什么？”

　　盖嘉运答：“此物名叫猛火雷。威力惊人，一旦点燃，顷刻间猛火绵延数十里，无法熄灭，直至燃烧殆尽。极为危险，又容易误炸，所以在西域的唐军也用的不多。”

　　她极目远望，看向被黄沙掩了一层的堆叠焦黑的尸体。

　　“盖将军，援兵到的时候，就剩他们九个人了吗？”

　　盖嘉运点点头，眼神有些飘忽游移。

　　圣人一直以安西都护府为傲，所以盖嘉运一直报称边境无事，突厥袭击拨换城时，盖嘉运也不愿大举出兵救援。

　　以至于拨换城差点变成弃城，这些人也差点变成弃子，整整一个团等不到援军，但依旧死守至城破前最后一刻。

　　李元照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长长一叹，最后对一旁的参军道：“把他们转送到安西都护府的治所龟兹治疗吧，问问他们想要什么赏赐，朝廷能给都会给。”

　　盖嘉运告退后，她面色冰冷，对随她而来的领军道：“把你今日的所见所闻，连同盖嘉运沽名钓誉、弃城拒援守军，致使第三十三折冲府折损将士两百一十一人的事都记下来，找右相手下兵部的人上个表。”

　　天宝三年，元月十五。

　　她现在正对着的是灯楼外围挂着的一间灯屋。

　　借着花萼楼上通明的灯火，能看清上面画着李卫公扫讨阴山，李靖会上下挥槊，颉利可汗频频回头，以示仓皇之顾。还放了一排排小旗，远远看去漫天遍野皆是唐军旗号，以显武威之功。

　　张小敬，陇右兵，第八团。

　　一个猜测突然在脑海中升起，令她背后阵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