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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九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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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昨日一样,高逐晓被士卒带至东庭狱,一番交接后叫人押入班房。至此,计划实行亦算得上顺利。
甬道狭长而黏腻,脚下凝着的触感令她感到些微不适。幽暗的墙壁上,地牢灯如同往生河畔苍白的面孔,摇曳着他们的身影。空气中永远氤氲着一种潮湿的腥臭,她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一潭陈腐的烂泥,泥污浸满她的口鼻,便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但越往里走,她的注意就被排排狱栏后的景象所勾,暂时忘记了周围的不适。只见狱栏缝隙之后,几无例外地坐了许多女子,而这些女子俱是身怀六甲,大多只是一语不发地隐在黑影中,仅少数手抓着栅条,双目睽睽望着外面。
高逐晓听到低低的呜咽,扭头往右看时,见一女子努力地将头抵着,央求道:“大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放我们出去……”
灯芒虽弱,女子的双眸中仍旧能够照见汪汪碎光。“我夫君还在家等我,孩子亦快要降生了,这该怎么办……”她的哭腔愈发重了,高逐晓扭头去看,她整张脸已俱埋在掌心里。
士卒似是已见惯了如此情境,只敷衍应道:“该出去的时候自然就出去了!这儿除过脏点臭点,伙食供得倒比老子都好,又有宫里御医看诊,你有什么哭的!整日真他妈晦气。”
这厢,伴随着锁链沉重清脆的响声,狱卒将高逐晓带进去,而后重又将狱门套了锁,扔了句“老实点”,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牢房并不算大,只三四平米,几乎无需度量,房中布设已尽收眼底。实际确实没什么可看的,不过只在上头那口眼窗下面设了张床铺,却是茅草堆成,上面覆了绿锦纹绣衾,衾下竟还有一床茵褥。上前去摸触,衾被里子意外的柔和,似是绒毛一般。高逐晓觉得甚是奇异,这样的东西原不该出现在此处。
见那狱卒远去,听不到声音,高逐晓这才得以尝试探问些消息,她抵至栅条边,轻声往对面唤道:“对过可有人在么?”
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人的精神本就被磨得钝些,又加看管严密,她本想着或得多唤几声才有人应,却不曾料到她甫然发问,对面便有一着黄褙子的女子应过,急匆匆行至门边,语气却明显地激动:
“……真的是门主么?”
高逐晓听到这声音,觉得分外耳熟,一时心绪难平,却又不得不努力压低声音确认道:“素娘?是你么?”
素娘此刻已跪贴在栅条边,但她腹部隆得高高的,又不能够贴得更近,只能迫切地重重点头,泪盈满眶,勉强穿过栅间缝隙,往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门主……”
高逐晓紧忙也伸出手来,想要同她交握。奈何两侧牢房离得远些,她使尽力气也够不着她的手。素娘身子弱,如是姿势太过费劲,她生怕孩子有恙,便又劝她收回手,靠坐歇息片刻。
“素娘,你也是被他们抓到此处的么?孩子而今可还好?”高逐晓问道。
素娘点了点头,将手放在肚子上,应道:“唉,怪我性子太要强,若是之前听陈大哥的话,便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她沉沉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前几日,我与小沫、风娘她们到城里采买些物用,哪知便碰到群官兵,二话不说就抓了我与小沫,亦不知是为何。风娘找不见我们,必是很着急吧,说来全都是我的错……”
她自责十分,连声哀叹。可高逐晓心里清楚,这绝非是她的过错,她也不该为朝廷的荒诞行径承担任何代价。蓦地,高逐晓想起路上士卒所言,纵是天塌了,也不会蠢到自己告死自己。这话甫一听颇为理直气壮,可此刻想来却十分荒谬。
天既塌了,便已然死了,又何谈其死法?更何况,自多年前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时起,苍天已死。
高逐晓想要安慰素娘无需自责,却反被她抢先一步问道:“门主,你怎的也被他们抓来?我在这儿待了几日,见进来的都是怀有身孕的娘子,你怎的突然……”
她的目光疑惑地扫过她隆起的腹部,思索着便是此前门主藏着掖着不曾告诉他们,此刻也不能显出如此相的。
为防计划泄露引起怀疑,高逐晓只同她寥寥说了大概,素娘并不愚笨,也约略明白其中由然。二人又悄摸交谈着,高逐晓便慢慢知晓了此间运作。
士卒每日均会抓人进来,毫无例外,俱是身怀六甲的女子。似是当女子人数至某限度时,便会有人来将她们接走。素娘入庭狱那日,刚巧见着狱卒清点人数,将她们送出去的情境。至于送往什么地方,她亦不知道。
另者,正如狱卒所言、高逐晓所见的那样,此处除过环境太差外,被关押女子一应吃食倒可谓是炊金馔玉,且每日确实会有宫中御医前来,为她们看诊。这般形状,却仿佛她们是皇帝囚于笼中的金丝雀,细发地养着而不得自由,亦不知将来出处为何。
高逐晓将素娘所说仔细在心中揣摩着,只是消息有限,她暂不能够猜知朝廷用意为何,但至此能够确定的是,“汲子望仙”之“汲子”大约已被解开,而“望仙”究极为何,当下却仍似一团迷雾萦绕在她的心头,无所思绪。
可眼下,一桩能够预知的麻烦已近身前。
随着庭狱门打开,光亮不规则地透进来,夹杂着些许低沉的人语。一位身着暗蓝衣袍的男子,头罩一只顶戴花翎暖帽,手上提了乌木方形的药箱,迈步的“嗒嗒”声自远处缓然传来,而后在某处停顿住,随之而来锁链碰撞的响声。
高逐晓的心不觉跳得剧烈,双目斜探向外。她方才意识到这个麻烦的事实,若是被御医诊断出她是假身孕,计划前功尽弃尚且不谈,她自身亦是安危难料。如此,须得尽快想出个法子糊弄过去才好。
这时,素娘轻声唤她,她抬头去瞧,却见她不发一语,只是匆急伸出一根手指对在面前,双目聚神瞧着,做出对眼的样态,颇有些滑稽。高逐晓微皱眉头,瞧她又以双手扼住自己的颈项,喉咙里挤出细碎枯哑的声音,六神无主,张皇失措,心下似已懂得她所传之意。
锁链声响起,狱卒将素娘的狱门打开,御医便进去为她诊脉。她原还怕门主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可忽闻“啪嚓”一声脆响,高逐晓拾起食盒中一只瓷碟猛地掼碎于地,目光空濛,口中喃喃道:“真好玩,嘿嘿……”
这响动引得周围所有人瞩目,狱卒的脸上瞬间露出嫌恶的表情,厌啐道:“他娘的,不想活了!”那御医为素娘看诊已毕,此刻该要轮到高逐晓,可乍见这般情状,一时不知该做何法,只侧首望了眼狱卒。
“……明日我便要嫁给皇上,成为皇后,他最受宠的妻子,哈哈哈哈……我的儿子会变成太子,将来登上皇位,那我就是皇太后……”高逐晓痴痴道,身子胡乱地扭动着,在这般炼场中无所顾忌地笑闹,又拔下发间那柄桃木簪,拿指尖在其上细缓地摩挲过,整个人如同一袭爬满虱子的华袍,浓艳得滴血,又令人瑟瑟悚然。
素娘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口中不觉喃喃道:“唉,也是可怜人。”
“操!前儿个才疯了一个,今日怎的又疯,老子真是上辈子造孽,碰上这等鬼差事!我他妈不疯,也得叫你们这群娘们儿给逼疯了!”狱卒气性更为暴躁,嘴里骂个不停。这东庭狱原只是个中转的寄处,人送来的时候好好的,若是在送走前出了岔子,上头怪罪下来,背锅的只会是他们这些人。
那御医进退无措,垂首立在远处,仿佛一尊石头雕像。他也不敢轻易去号脉,毕竟自己性命比之这疯婆子要紧得多。
就是这焦灼之际,素娘却站起身来,挺着肚子试言道:“想是此处寂悄,这娘子又处在孕期,情绪不定才会如此。民女倒愿为大人解忧,不知……”
狱卒扭头,横眉逼促道:“有屁快放!”
素娘见状,嘿嘿赔些笑意,又瞧了眼对面疯癫不已的人,这才低头道:“若是大人信得过民女,或可将那娘子接到我这儿来,由我看管着。民女从前给村里的女子接生过,多少懂得些持顾的法子,兴许能令这娘子平复些。”
她的目光在那狱卒面上逡巡,仔细地盯视着他的神色,见他似乎并未烦斥,便又上前一步道:“民女知晓大人不易,这差事原就不好办,若是于此再闹出人命来,大人您吃苦受累不说,上头怪罪下来,民女都替您觉得不值……”
及至此时,那狱卒方才乜了眼素娘,拧着眉头叹了口气,冷冷问:“你真能看顾好她?”闻言,素娘连声点头答应着。
“若是出了岔子,大人尽可问我罪,民女绝无怨言。”
见她信誓旦旦的模样,狱卒眉目稍稍舒展了些。这行刀尖上过活,他正愁没个人来替罪,这女人又主动贴上前来,何不就此把责任推与她。若真出了什么事,上头问起来,他大可独善其身,便是要定罪,有个人分担着,也会减轻些许,何乐而不为。
他正垂目思索着,素娘又转头瞧向一旁侍立的御医,眉眼笑得弯弯的,恭敬道:“如此,大人亦无须担心看诊。我虽不及大人专长医术,却也熟稔女子落草的道道,若有什么不对劲的,民女再同大人通报,这样岂非两全其美?”
“这……”御医拿不定主意,扭头来看狱卒的意思。
“便依你说的办。”